听尤氏要来,宝钗便先回去了。
宝玉亲自出院迎接。
因惦记着柳湘莲与尤三姐事,他正想着什么时候去会会尤氏。
可巧尤氏来了。
要说宝玉对尤氏的印象其实不差,也不认为尤氏是一个软弱无能的人,只是不及王夫人与凤姐那般强势罢了。
一见尤氏,宝玉便打恭行礼问候:“不料珍大嫂今日得闲来我怡红院。”
尤氏上前携了他手,说道:“身上的伤可痊愈了?我本早该来瞧瞧,只是府里杂务甚多抽不出身,确实今日才得闲。”
“多谢珍大嫂挂念,好得差不多。”宝玉边说边请尤氏入上房归坐。
命小红献茶后坦诚道:“珍大嫂今日不来,我还想着明日去东府逛逛呢。”
“是吗?那可来得巧。”尤氏笑道,“你将大观园治理得井井有条,适才进来发现果然大不一样,让人眼前一亮。”
“珍大嫂过奖了!”
“不知宝兄弟到东府所为何事?我今儿来除了探望,倒是有一个不情之请。”
“珍大嫂先说。”宝玉客气地道。
“大观园治理有方,着实好生羡慕,我想让蓉哥儿过来多向你学习请教。”
“珍大嫂原是为这个,其实说起来也没什么,只是放下所谓的大家子的体面,做了些本该要做的事儿,谈何学习请教?”
宝玉觉得这样回答并非因为谦虚。
而是事实本就这样。
只要放下所谓的大家子的体面,贾府许多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
然而,一想到贾珍贾蓉父子的性子,宁国府指望他们还有救吗?
除非像他那样完全改性儿,要不将贾珍贾蓉杀了,又或是撵出府去,然后重新耕犁宁国府换上新的土壤才成。
不然让贾蓉向他学习请教有个卵子用?
世上并非什么都可以学得来。
理论上好像是,但事实是:许多事对某些人易如反掌,对某些人却犹如登天。
性格决定一切。
尤氏感慨地说道:“能够放下所谓的体面,不就是最值得学习请教吗?大家子有时把体面看得比命还重要,却容易忽略:志之难,往往不在胜人,而在自胜。”
宝玉听了,心内油然而生几分惊喜。
没想到尤氏比他想象中的还有见识,竟能说出这番话。
“志之难,往往不在胜人,而在自胜”与探春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大族人家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才能一败涂地”,想来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只可惜或许由于出身之故,尤氏一向卑微懦弱惯了,缺乏一股子刚劲儿,给人的感觉处处显得软弱可欺。
尤其对贾珍唯命是从,明知贾珍行为极其不堪,却从不敢提及。
凤姐才会说出“妻贤夫祸少”的话,又骂她“没才干,没口齿,锯了嘴子的葫芦,只会一味瞎小心,应贤良的名儿”。
然而在宝玉眼里并不这样认为,他不认为尤氏有如凤姐说的那般不堪。
想想,有贾珍那样的丈夫,还有贾蓉那样的儿子(虽非亲生,但在那个年代,如同亲生),再加上贾府尤其是宁国府(家事消亡首罪宁)已经烂到根儿了,让尤氏一个妇道人家还能怎么着?
宁国府从上到下,除了焦大,还能找出几个不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一个个都活得像猪,只要不侵犯到他们的头上,整天就只知道埋头啃啃啃,谁生谁死都与他们无关。
可一旦触犯到他们的利益,就会马上跳起来惨叫,然后一个大馒头扔过去,他们又立马变老实了。
当别人惨叫的时候,他们依然埋头啃啃啃,直到有一天发现宁国府实在没油水啃不动了便一哄而散(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在这样一个大环境下,若对尤氏过多苛责,似乎也不公平。
尤氏出身低微,能够嫁给贾珍为妻,已经算是鱼跃龙门了,当然会小心谨慎,保住她得来不易的名声与地位。
倘若她有王夫人、凤姐那样显赫的家世支撑,其性格肯定大不一样。
想到这些,宝玉也感慨地道:“放下体面说起来容易,可有几人能做到?珍大嫂是聪明人,知道大家子的体面有时候比命还重要,许多人不就是为了体面而活吗?不怕被珍大嫂骂,蓉哥儿是学不来的。”
宝玉已经说得够委婉了,就差说“要想拯救宁国府,须得另选他人”。
可尤氏当然不死心,笑问:“宝兄弟这是不想带蓉哥儿了?”
宝玉摇头,坦诚地说道:“不是我不想带,是觉得带了也没用。”
尤氏心领神会地叹息:“我知道蓉哥儿性子放纵了些,可宝兄弟身为小叔子,当劝诫教导,总不能放任他去。”
见尤氏一片赤诚,宝玉只好又说:“蓉哥儿如果愿意,让他来试试倒也无妨,不过珍大嫂还是别抱多大希望。”
话已至此,尤氏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带着感激期盼地说道:“那先谢宝兄弟,还望日后多加提携蓉哥儿。”
“我尽力而为。”宝玉点头回道。让他还能怎样?
“刚才宝兄弟说要去东府逛逛,不知何事?”尤氏这才问起宝玉的事。
“正要找珍大嫂一叙。”
“哦?”
宝玉也不想拐弯抹角:“我知道珍大嫂有两个妹妹,至今尚未婚嫁,听说二姐倒是定了人家,三姐未曾相过,可我知道她早有心上人,故想穿针引线做一回红娘。”
尤氏听了欣喜,但更多的是诧异,忙问道:“宝兄弟如何得知?”
宝玉知道解释不清,也没想解释,径自说道:“三姐性格刚烈自持,而我要撮合的朋友素性爽侠不拘细事,正是她心上人,可谓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那可是大喜事!”尤氏喜上眉梢,心想宝玉的朋友非富即贵。
“可不是?所以想请珍大嫂出面,帮着与尤老娘说合说合。”
“既得宝兄弟穿针引线,那是小妹的荣幸,我当然乐意出面。”尤氏道,“果真如宝兄弟所言,焉有不成之理?”
宝玉也想这事儿越快越好,说道:“那珍大嫂等我消息,待三姐的心上人一到,我便通知你,不妨过来先把把关,若合珍大嫂心意,便与尤老娘尽快定了这门亲事,也算成人之美。”
“好!”尤氏爽快答应。
“不过这事儿先还是别告诉珍大哥。”宝玉不忘提醒一句。
“若小妹能嫁个好郎君,你珍大哥也必定很高兴。”尤氏说道。
宝玉心想那可未必。
只是此情不宜细究。
故寻了个借口说道:“毕竟事儿还没成嘛,若成了,再说不迟;若未成,越少人知道,不是对大家越好吗?”
“说得也是。”尤氏点点头,又迫不及待地问,“你朋友何时能到?”
“不出岔子,应该就这两天。”
“那我等你好消息。”
尤氏起身告辞,这一趟算是值了,既学到不少东西,又长了见识,而且瞧这架势还能成全一桩大喜事。
虽然她与尤氏姐妹异父异母,可心里清楚尤老娘带着两个妹妹,平常多靠贾珍贾蓉接济,若能嫁个好人家岂不省事?
况且这事儿乃宝玉亲口提出,先且不说宝玉的朋友为人如何如何,她焉有不赞成之理?巴不得尽快成了才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