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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孤骑踏风尘

“弟兄们!”

柳稼轩回首,望着满城待死的军士,竟一时语塞!

城下军士,齐齐望着城墙上的柳稼轩,死一般的寂静。

“我……”

柳稼轩喉间发堵,说不出话来,痛苦的闭上了眼睛——这满城孤勇,自是齐心要为边城舍命,可今夜,若是出边,定是凶多吉少,自己要如何与他们说?

一个愣神间,张文苑动了。

柳稼轩身边的张文苑,大步上前,风雪卷起他银盔上的红缨,英气逼人!

“弟兄们!”

张文苑上前沉喝一声,柳稼轩听他的声音,蓦然睁眼,却见了张文苑回首一笑。

张文苑点头一笑,再回首,脸上笑容不见,只余下了满脸的坚毅!

“弟兄们!我知道大家都心怀死志,准备将这一腔热血尽染边城!我张文苑亦复如是!”

“可今夜虽为战机,却不宜倾城而出!所以柳将军决定,派出一队陷阵之士,前往蛮营,撼山!”

数载军旅生涯,没有抹去他满脸的书生气,如今书生一怒,要以身殉边!

“这一去,便是有死无生!柳将军心痛之,不忍开口与弟兄们说,所以我张文苑站出来了!”

“今夜!我张文苑愿往蛮营,先死一步!何人敢陪?!”

张文苑上前,立于墙垛,猩红战袍猎猎作响,凛冽抽刀,睥睨发声!

边城满军皆知张文苑弃笔从戎,可如今他执刀,哪个敢笑他书生?

只见他话落,满城军士无言,却齐刷刷超前迈了一步!

张文苑望着满城愿甘愿赴死的军士,心中欣慰,眼底流露出难以自抑的骄傲,仰天大笑——知死而欣然往矣!这,才是我边军风采!

张文苑笑罢,一双剑眉竖起,手中军刀一挥,目光清澈,一时风采无两,“兵不在多,在精!此番赴死,百人足矣!”

“弟兄们!听我号令!家有老母者,出列!家有妻儿者,出列!父子从军者,父留!兄弟从军者,兄留!”

“留下的,骑兵前一百名,随我出城!”

百名军士片刻列队,披盔戴甲,额系白沙,马啸寒风,肃立城门之前!

柳稼轩随往,赐酒送行!

“文苑……”

柳稼轩给他倒满了酒,沉默看着这弃笔从戎、跟了自己数载的生死兄弟,心中酸楚。

“大哥,无妨!”

张文苑挑眉轻笑,满眼的傲气,“你总是笑我是个拎不起刀的书生,平日打仗呢,你也总护着我,搞得我在战场上也杀得不够尽兴,今夜,就让文苑纵马拖刀,去杀他个酣畅淋漓!”

“好!今夜此去,愿君且得尽兴!”

柳稼轩沉酒碗高高举起,敬张文苑,敬这百名骑兵,慷慨激昂,只是城头跃动的火把,照亮了他的面庞,看上去,竟显得苍老!

“这人呐,都有一些理由值得豁出命去拼,尤其使我们的当兵的,留着命,就是等着把它豁出去的那天!大哥你说,咱们背负着身后黎民百姓和锦绣江山,总不能怂了是不?”

张文苑一口饮尽碗中酒,笑若春风,将手中碗摔得粉碎,翻身上马!

张文苑一甩身后红袍,不再看柳稼轩,勒马纵声大笑,“哈哈哈!大哥!开城门,送文苑上路!”

“开城门!”

柳稼轩沉默,闭上双眼,缓缓挥手,下了他这一生中最苦涩的一道命令!

“吱——哑——”

柳稼轩话落,晦涩的摩擦声响起,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

“哈哈哈!大哥!文苑去也!”

张文苑张狂一笑,抽刀拍马,带着百名骑兵,踏雪绝尘而去!

“男儿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张文苑得偿所愿,畅快!畅快!”

百名孤勇宛若奔雷,杀入蛮营!

“文苑呐,路上慢些,大哥随后就到……”

柳稼轩沐雪站于城门,目送张文苑,久久没有离开。

城南站在城头,望着这些远去的勇士,忽想起他二爹曾跟他说过的一句话——文人之道,气可轻狂,词可放浪,心,则端庄!

也忽然明白了他二爹说的那句,君不见天下间多少文人的满腔热血和一身傲骨,甘为天下而捐!

“张文苑呐张文苑,除却君身三重雪,天下谁人配白衣!”

张文苑百名骑兵如川流入海,淹没在无边蛮军中,城南不忍再去看,叹息一声,闭上了眼睛。

清风学院,青云别院。

众人散去,此地只余大皇子与灵断。

灵断好似极其喜欢雪,静静站在院中,任由雪落满头。

“啪!”

一个雪球砸到了他的背上——灵断回首,正是大皇子攒了雪球砸他。

“灵断呐,你老在雪里站着干嘛,不冷么?”

大皇子笑着问他,慵懒的笑意中含着一股子坏劲儿。

灵断摇头笑笑,伸手去捏洋洋洒落的雪花,指尖触及雪花儿,那雪花竟化作了八棱冰晶!

“若是可以,能择一处,苍山暮雪,清净而修,那该多好。”

这青云智囊灵断,话语间竟向往归隐避世!

“你呀,干嘛总跟个老头子似的,知不知道这样很无趣?”

大皇子背手,无聊踢着脚下的雪,低头笑道:“你老是这样,做了事儿就冷不丁的悔一下子,可是你说,咱们都走到这步了,还能回头不成?”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个,我爷爷才说我不及灵谋仁吧!”

灵断屈指轻弹,将指尖八棱冰晶弹飞到积雪中,抖落了身上的积雪,嘴角挂着笑意朝大皇子走来。

“我也没说要回头,我做事儿,十件有九件后悔,唯独一件不悔,那就是做皇子的臣!”

大皇子斜靠着门框,眉眼低垂,“若不是遇见我,许是你早已不问世间事,遁入空门了吧?”

“谁知道呢?”

灵断笑笑,与大皇子擦肩而过,“终归遇着了不是么?”

还未进门,却被大皇子拉住了袖子。

“你既然这么喜欢雪,陪我去堆个雪人儿吧?”

灵断回头,见了大皇子纯真如孩儿童的笑颜,一如纯洁的雪,一如他的名字——吴尘。

“吱哑——”

一声轻响,别院的门被轻轻推开。

唐狐禄进门,抬眼便见了院中一个一人高的雪人儿,雪人儿黑玉做眼,白玉做鼻,红玉做唇,好似在朝着他笑。

“回来了?”

灵断斜靠在雪人边上那根挂着青云旗帜的旗杆上,手中,端着一盏凉酒独酌。

“嗯。”

唐狐禄轻声回道,又问灵断道:“你今日怎么忽然饮酒了?大皇子呢?他不是不让你喝酒了么?”

“嘘——”

灵断修长的食指竖在唇间做了个禁声的姿势,朝唐狐禄挤了挤眼——竟难得的俏皮!

“大皇子睡了,不要吵!”

灵断许是喝得醉了,面色微红,眉眼间竟多出一分媚态!

“吵醒了他,我要杀你的头去的~”

灵断摇摇晃晃站起身,拎着酒壶醉醺醺笑着,绕到那雪人儿前边,饮酒欣赏。

“好看吧?”

看着雪人儿,灵断眉眼间满是笑意,语气中甚是自得。

“你醉了。”

唐狐禄沉默,不知该怎么作答。

“哼!醉了!”

灵断哼了一声,眼中又恢复清冽,“事情办得如何了?”

“冒城南之名,入蛮营,杀蛮邦,边城百名孤骑出城突袭,我们便撤回来了、”

唐狐禄低首,简短回答。

“百名?只有百名?”

灵断捏了捏鼻梁,抬眼望向唐狐禄。

“只有百名。”

唐狐禄依旧低垂着头,肯定道。

“如此么……今夜辛苦,早些回去歇着吧!”

灵断沉吟一会儿,叫唐狐禄退下。

“是!”

唐狐禄拱手,轻轻关上院门,径自离去。

院中便只剩了灵断与那雪人儿。

灵断捧了一把雪,往那雪人头上撒去,映着院中的灯光,盈盈落下,宛若给雪人披上了一层薄纱。

“只有百人么?”

灵断笑道:“不知是灵谋仁识破了我的意图,还是那城南呢!有意思,有意思……”

灵断摇头笑着,进门去了。

夜终于过去,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果如城南所说,张文苑率兵冲入蛮营,之前突击的那波队伍便撤了。

犹是如此,蛮营中的躁动,仍旧持续到了旭日东升!

柳稼轩、城南、小灵子、祝宾归、素心肃立城头。

城下,蛮营火光冲天,喊杀声渐止。

柳稼轩沉默,呆呆望着蛮营,一张英气勃发的面庞,竟显得枯槁!干裂的嘴唇微微颤抖,通红的虎目终于落下泪来。

城南也沉默,看着柳稼轩,不知该怎么安慰他,他见了今夜过后的柳稼轩才明白,原来人是可以在一瞬间变得如此苍老!

“城南,他们死了么?”

素心也望着蛮营的方向,不知怎么的,她心里竟涌出一股莫名的忧伤。

“嗯……”

城南轻轻嗯了一声,又叹息一声,轻声道:“死了,也活着……”

“那你会不会死?”

素心握起了城安的手,握得很紧很紧,好像怕一松手城南就不见了一般。

城南怅然,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摸了摸素心的头——谁知道呢,人固有一死的,都说修行可得长生,可修行真的能得长生吗?

“唉,打光了……”

蛮营喊杀声终于停了下来,小灵子摇头轻叹,怅然发声。

“嗯,他们是英雄!”

祝宾归闭上眼睛,眼角,有些微红。

“是啊……”

小灵子轻叹一声,陷入沉默。

喊杀声歇,沉默的柳稼轩忽蓦然转身,大力揩去眼角的泪,挺直了腰板,大步朝着城头战鼓走去!

“咚!咚!咚!”

柳稼轩大力捶着那高大的战鼓,鼓声震天!

“祭百骑孤勇英魂——”

柳稼轩嘶哑的喊声,在边城回荡,“祭百骑孤勇英魂——”

“祭百骑孤勇英魂!”

满城军士肃穆卸盔,抱于臂中,随柳稼轩鼓声,沉痛大呼!

“登城!死战!”

柳稼轩大力扔掉鼓槌,扛起“死”字旗,缓缓拖刀出鞘,直指蛮邦,眼中杀意滔天!

城南摇首叹息,转身下城——可恨自己身在修行,这一战,不能随边城勇士上阵杀敌!

“走吧!”

祝宾归拍了拍小灵子,随着城南转身离去。

小灵子纵有心杀敌,却奈何不能破了规矩,只得无奈转身。

只是转身的一刹那,忽见蛮营方向有一个红点缓缓行来。

“等一下!好像有人回来!”

小灵子惊喜大喊一声,喊住了准备下城的城南几人!

“什么?!”

城南几人闻声折身冲回城楼。

只见蛮营方向,当真有一个红点再慢慢往边城移动!

“是张文苑!柳将军!是张文苑!张文苑回来了!”

小灵子惊喜朝着悲痛的柳稼轩大喊,柳稼轩闻言身子剧烈一颤,转眼人就冲了过来!

红点慢慢近了,柳稼轩满眼激动,面部肌肉剧烈的颤抖——是张文苑!他认得张文苑的战袍,认得张文苑胯下的战马!

战马愈行愈近,柳稼轩眼中忽涌出泪来,手开始不由自已的颤抖!

确实是张文苑,可张文苑伏在马背上,已然没了生机!

战马驮着张文苑,拖出了一道长长的血痕,到了城前,止步不前。

战马垂首而立,长嘶哀鸣,浑身的火痕刀创,久久站在原地,宛若一座马的雕塑。

它背上的张文苑,一张文气的脸已然面目全非,身上亮白的盔甲破裂,伤痕累累惨不忍睹,身上还插着几柄蛮刀!

身上伤口处还在溢着血,血,不断顺着马背下淌!

张文苑低垂的手中早就没了兵刃,如今握着的,是头发拧在一起的蛮军头颅——细细数来,整整一十八颗!

柳稼轩嘴唇颤抖着,脑中响起了张文苑曾与他立下的诺言!

“张文苑!你拿到几个人头了?”

“还没拿到……”

“哎呀,不是我说你,你跟我打多久的仗了?怎么老是拿不到人头?拿不到人头怎么升职?”

“你能拿不就好了,你升职,我做你的近卫,也相当于跟着升了不是?”

“就你会说!诺,我人头够了,这九个人头给你!”

“……”

“大哥!”

“干嘛?”

“改日我一定加倍拿了蛮邦人头还你!”

“拉倒吧你,我信你拿蛮邦人头,还不如信老母猪会上树!”

“……”

柳稼轩满脸泪痕,颤抖着举起手,嘶哑的声音中带着哭腔,“开城门!快开城门!”

“开城门!让张文苑回家!”

柳稼轩悲怆,涕泗横流,最后一声吼破了音,声响却直插云霄!

“嘶——”

边城城门大开,张文苑胯下战马嘶啸长鸣,肌肉猛地鼓胀,纵蹄狂奔,驮着张文苑做出了最后一次冲锋——踏着风尘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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