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教授闭着眼，迟缓道：“佳禾这孩子，眉眼和从前的瑛娘有七八分像。我一看到她，总会想，瑛娘那会该是什么样子。她要是能和佳禾一样，生在这个时代多好。上学，工作，成家，有正常女孩该有的一生。我啊，照顾佳禾，全出于这点私心。好像这样，就可以报答瑛娘的恩情了。”
他没有回答邵询的上一个问题，却解决了邵询的另一个疑惑。
“谢谢您对佳禾的照顾。”
范教授仍闭着眼语气怅然，声音越来越低，说的邵询没听明白：“……情爱之欢，只得六年谐合；棋酒之交，才有三十年聚首……都说人生百年常在醉，也不过三万六千场。人的一生，又何其短暂，可她才刚刚开始。余下的年月，她又该如何过……”
到最后，他的声音沉寂了。
邵询见他睡熟了，便为他拉好被子，退出了病房。
他虽没听懂范教授的话，记得其中几句，便在网上搜到了一下。范教授那段话，说的是蒲松龄《聊斋志异》里的一个故事。
故事的前半段是，安大业和天上圣后府的云萝公主相恋。一日他想和公主欢好，公主却说，如果只是棋酒之交，他们可以相会三十年；若是贪图情爱之欢，只有六年的光景。安大业选择了后者，不久后和公主有了两个儿子。
故事的后半段，安大业被不成器的小儿子气死，主要写的是云萝公主为小儿子娶了小户女侯氏，侯氏将小儿子制服的故事。
至于范教授所叹息的，云萝公主在安大业死后是如何度过的，《聊斋志异》中并没有提到。
邵询隐约觉得他明白了，但又有些不懂。
但他没有机会再去问了。
星期天半夜里，范教授的病情再度恶化。
唯一能让他稍微感到安慰的是，瑛娘提前赶回来了，见上了范教授最后一面。
邵佳禾说，范教授走得很安详。
范教授没有子女，葬礼由邵询、等人操持，按照他的遗愿，就在冬海这座小城里举行。林黛的爷爷由于身体不好，并没有露面。
葬礼的当天，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场秋雨。
空气寒意刺骨，天空中一片阴霾。虽然范教授突然病故，冬海市地处偏僻，又天阴雨潮，但陆陆续续还是有不少范教授生前的好友、弟子从全国各地赶来吊唁。
葬礼结束后，就是安置范教授的骨灰了。范教授去世前，对身后事都安排过了，他说冬海这座城市不错，可惜他没能长住。他本想就葬在别墅那院子里，又怕吓到人，只说不必竖碑，不必堆坟，不必铺张，随便找处地方洒了就行。
邵询他们商量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找个适宜的日子，将范教授葬在山里。
范教授去世的那几天，邵询的“晕鬼症”仿佛好了。他一直希望能看到范教授的鬼魂，再问他几句话，然而始终没能见到。
最终，他和瑛娘挑了一个适宜的日子，去了深山里，在路上，邵询装作不经意地把那日范教授的话说了一遍，瑛娘捧着盒子只是沉默，没有多说什么。
这两天，邵询彻底想明白了。
范教授和瑛娘相识数十年，若要说没有感情，那是假的。只是范教授从少年时起就倾慕瑛娘，而瑛娘却稍迟一些。两人之间已有情愫，但却始终隔了一层窗户纸不点破。瑛娘是似懂非懂，范教授却是不懂又太懂了。
范教授知道，瑛娘那时的状态，不知道要在世间游离多久，而他不过是一介普通人，死后还不知能不能和瑛娘相守。若是他只顾自己的，只怕他百年后，徒使瑛娘伤心难过。所以出于种种原因，他终生未娶，也终生未对瑛娘表白心迹。
邵询不能苟同这种想法。
但斯人已逝，说什么都晚了。
范教授虽说不起坟，不竖碑，但邵询还是堆了个小土坡，周围立了一方矮碑，不为别的，只为了日后方便过来拜祭。
直到邵询将范教授的骨灰埋下，瑛娘才开口道：“大人，能否请您施法，将此处与外界暂时隔绝开，只要一段时间就好。深山之中难免有野兽，只怕它们扰了他的安宁。“
邵询看了她一眼，掏出预先就备好的一叠符纸：“这符纸你常来更换，不够了再来和我要。”
瑛娘连忙行礼谢过。
邵询道：“你和他再说会话吧，放心，我不偷听。”
说完邵询就走到远处去等着了。
他虽说不偷听，但远远地还是能看到的。
瑛娘在那个小土坡前站立良久，这才抬起素手向前一点。
那是一瓣樱花，它陡然从半空中飘落，待落在地上时，瞬间生根，发芽，迅速生长，很快长成一棵小樱花树，撑开树冠，每一根枝条上都开满了粉白的樱花。
风一吹，樱花簌簌而落，犹如给树下的小土坡盖上了一层绒毯。
隐约之间，邵询听见那边有婉转的歌声传来。
“绿叶阴浓，遍池亭水阁，偏趁凉多。”
词还挺古典。
学渣邵询只能拿出手机来搜，那是元好问的一首《骤雨打新荷》。
深山中，一棵小樱花树在风中摇曳着，唯有歌声低回不去。
“人生百年有几，念良辰美景，休放虚过——”
“且酩酊，任它两轮日月，来往如梭。”
……
之前由于操持范教授的葬礼，邵询请孙啸帮忙给班上代了几天课。自打邵询和孙啸、张超碰过几次面，仨人很快就混熟了。
家长会结束了，然而他的工作依旧很忙。
一边要抓紧备课，另一边他趁着学生自习的时间，把他们一个一个叫出来谈话，还要抽时间去优秀教师班上听课。
然而回学校的当天，就有一名西装革履的律师来学校找到了邵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