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异空间随着怪物的死亡而褪尽后，会场很快被军团接管。
配合调查的强制命令持续了一周。
灰蒙蒙的小雨淅淅沥沥在下着。
先一步从拘留所被释放出来的红玉第一眼就看到了门口等候着的师父。
伊恩撑着一把伞，像是清扫了所有心事一般提起精神打了个招呼：“嘿，跟班的！”
“伊恩师父！”小姑娘看起来心情还不错。
她本以为师父会带她去平民区里比较高档的餐厅里腐败一顿，因为平时有什么值得庆祝的好事，伊恩总会这么做。
但这一次，伊恩驾驶着魔动车直接回了家。
“这次有机会能吃到爱丽丝姐姐亲手做的菜吗？”一进停车场，小姑娘就有所期待地追问。
伊恩哈哈一笑：“得了吧，她是真的不会做，说了几次还骗你不成？”
两人顺着陈旧的楼道拾级而上。
这栋小区楼房已经有些年份，抬头可见乌黑的角落挂着斑驳的蜘蛛网。还愿意住在这里的除了佣兵，只有些年老舍不得挪窝的平民。
伊恩就算常年在联盟里混吃混喝，收入光靠基础工资也可以是这些平民的十倍。但佣兵是不能在城里有自己的房子的。
这套房，属于联盟申请的办公地点之一，名义上是伊恩的办公室。
一连爬了五层，红玉已经透过楼道里的窗平视到对面楼房的最高一间，伊恩这才掏出了钥匙。
金属表面被摩擦地光滑瓦亮，钥匙插进孔里的过程可以用一个“滑”字来形容。
厚重的门打开了。
门背靠到门吸上发出“嘭”地一声响。
“我回来了。”伊恩唤了一句。
红玉久违的，再次走进了师父的家门。
迎面是毛玻璃和鞋柜组成的玄关，隔着毛玻璃，隐约可以看见人影在对面晃动。那里是伊恩家的餐厅加厨房，那个人影一定就是爱丽丝姐姐了，红玉有些激动地想。
她跟随伊恩走进房门，弯下腰，准备换鞋。
却听到伊恩拦了一手：“不用，直接进来吧。”
红玉微微诧异，隐隐察觉到今天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她向左看去，见到原本是客厅的地方，角落里套着一只长立方的纸箱。
——那原本是调节室温用的魔力空调，不知道为什么被打包起来了。
往里进，地面还是这么地干净。她每次来都能看到爱丽丝姐姐在打扫，这一次也不例外。
当她站在了客厅里时，眼睛已经可以看到餐厅里的情况。
“爱丽丝姐姐！”
爱丽丝放下了手中的抹布，站在原地点了点头，视作向她打招呼。
这是一位天然的冰美人，稍稍突出的颧骨与脸颊削成一条硬朗的直线，嘴唇有些宽，挺拔的鼻梁两侧有着一对锐利的双眼。这样刻薄的五官配合那头温柔茂盛的长发，她就像是英武的女战士，神秘的占卜师，与孤独学者的组合体。
当她望向红玉时，只会向眼睛瞟一眼，然后不作打量就将目光移开了，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对对方不感兴趣一样。
熟悉她的红玉当然已经见怪不怪，反而觉得这是一种从冷漠之中散发出来的高贵气质，而爱丽丝本身所具备的高超学识，更令她添上一份遗世而独立的学者气息。
餐桌上已经摆满了丰盛的菜肴，浓稠的鱼汤热气腾腾，其他菜肴更是有红有绿，香味四溢。
伊恩摆出了碗筷，匆忙招呼：“饿了吧？都是外面点的，怕凉了，快些吃吧。”
早已饥肠轱辘的红玉一闻味道已经是食欲大振，毫不客气地落座拾筷。
席间风卷残云之际，伊恩笑道：“你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红玉点点头，望着爱丽丝傻笑：“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看到爱丽丝姐姐，胃口都特别好！”
小徒弟的刻意恭维轻松又可爱，可惜对象偏偏是爱丽丝，对方古井无波的脸只是牵扯了一下脸部的肌肉，像是勉强笑出来似的。
对此习以为常的伊恩打趣道：“那你一会儿可要多吃两碗。”
红玉依言又添了一碗饭。
饭间只有师徒俩频繁地交谈，爱丽丝并不习惯在饭桌上谈话，只是埋头进食。但与桌边另外两个人狼吞虎咽的架势比起来，她用餐的模样就温柔地如同一只绵羊。就连手中的筷子，都很少因为碰触餐具而发出声响。
红玉终于感受到了与以往的大不相同。
伊恩一直没有改正过在山野里养成的习惯，每每都是两三口就将一碗饭落了肚子。直到他吃完饭，整桌的美味佳肴都没动过几筷子，爱丽丝的碗里甚至还有半碗的白米饭。而伊恩已经开始悠闲自得地翘起二郎腿，剔着牙，一副大老爷们的架势了。
等到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他才会清理战场似的端起盘子，大口大口吞掉剩下的菜。
那个时候的红玉，不管哪次都不会满意伊恩对待食物的态度，那种过度的随意忍不住就让小姑娘埋怨：“你这都没吃过几口呢！”
而今天，师父抑制住了自己快速扫荡食物的坏习惯，每吃一口饭，就会问很多小姑娘在拘留所里的事情。
这一星期过得不好也不坏，被扣压的心情自然是糟糕到了极点，但里面的伙食和待遇都很不错。
听说官府对此事的调查相当卖力，加上平民们的证词，没几天就证明了联盟以及旗下的佣兵在这件事里，属于受害者性质，这才干脆地将他们释放了出来。
至于联盟在事件里的损失，大家都有意没有去提。
伊恩极为少见地陪徒弟和爱丽丝一口饭，一口菜地磨了三大碗，终于，两个女孩子都称自己吃饱了。
就在爱丽丝放下空碗，转身进厨房的一瞬间，伊恩唤了一声：“红玉啊。”
小姑娘眨巴着眼睛。
只见师父的双眼深情凝视，随后的吐露有些语重心长的意味：“这可能是，咱们师徒俩的最后一次聚餐了。”
“啊？”
“这一次的事件，官府将它定性为人员伤亡惨重，影响广远，性质极其恶劣的恐怖袭击。远东佣兵公会联盟虽然在事件中属于受害方，联盟总部及各大公会损失惨重，但所有相关负责人必须为此担责……”
“联盟盟主亲自前往官府递交报告，罚款。其以下，与本次展销会有直接关系的负责人全体撤职，并取消高阶佣兵资格证，十年内不得重考……”
直接关系的负责人其实有几个，星辰公会会长晴天园，跟伊恩颇有暧昧绯闻的银月之翼公会会长普赛克，以及伊恩本人。但那两位已经在袭击中丧生了，活下来的只有伊恩。
“十年！”红玉忍不住打断道，“伊恩师父，那你能去干嘛？”
伊恩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回家种田呐。”
红玉不知作何表情，突然灵机一动，开心道：“那好啦！不是还有中级悬赏可以领吗？而且你有空了还能带着我一起完成低级佣兵悬赏，我还是跟着你混，师父。”
小姑娘变着法安慰他的好意，伊恩心领，只是说：“佣兵证只有一本，取消就没有了。”
“啊？”
这意味着伊恩不光被取消了高级证书，就连佣兵的身份也被剥夺了。
一时间难以接受的小姑娘蹭的一下站起来，惊呼：“怎么这样？他们也太过分了！”
伊恩又道：“如果我想重新当佣兵，只有去佣兵学院里重修一年，从低级考起。”但佣兵的从业资格证本身就有年限，低级到中级间隔要三年，中级到高级正常也是三年，而伊恩从被取消资格证开始算，要十年才能成为高级佣兵。
在此之前，他无法作团长带团获得收益，也无法任职任何一家公会的理事，十年之内，都站不回他曾经的高度了。
红玉忍不住为她的师父鸣不平。
伊恩蓦然问道：“想听这个故事的另一个版本吗？”
故事的另一个版本？红玉愣住了，事到如今，师父还想要像当初讲幻彩的故事一样，站在其他角度教授她什么？
随着小姑娘怀着惊诧又好奇的心情重新落座，伊恩将故事的源头缓缓道来。
事件的发生虽然令平民阶级惶惶不安，官府上下万分震怒，但官府毕竟是一个依法办事，讲公正的地方，经过他们的缜密调查，事件确实与联盟的佣兵毫无关系。
其本质，是一个游离在战场之上的恐怖组织，在南方发生战争的期间妄图对战线的大后方进行骚扰破坏，这一次就是该组织发动的一场目的性明确的恐怖行动。
目的在于，对想要支援前线的佣兵公会各头目进行针对性狙杀。会场内发动的骚乱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在为狙杀行动作掩护，可以说是计划严密的双头行动。
既然是敌对势力派来的攻击，官府本着“出事找领导”的原则，让联盟上至决策层，下至部门小组长都处以简单的责罚，交钱就可了事。
但问题在于，联盟内大部分人不愿意交这笔钱。他们不仅不乐意，而且智商极高，转眼就将伊恩卖了出去。
这些年来，伊恩在联盟中混吃等死，推诿扯皮的糜烂生活，令他结交下不浅的“人脉资源”，他又是事件爆发时在场的最高负责人。
经人举报后，联盟内部的大小理事们正应了“墙倒众人推”的老话，纷纷把矛头对向他。
联盟盟主，即最高执行官——霍寒风，见伊恩已经是千夫所指，无奈之下不顾其联盟内元老的身份，将报告提到了官府的桌面上。
这对官府来说更加好办了，平息平民的不满靠惩罚整个联盟是远远不够的，但如果有这么一个明确的惩罚对象，再配以说明，效果就完全不一样了。
伊恩的大名，就这样被传进了千家万户人们的耳中，加上以往不作为的黑历史，成为了平民阶鄙夷的下等代表，和佣兵阶不齿的败类同行。
“可喜可贺，众望所归。”说完这一切的伊恩，颇有些满胸情怀，却仰天无语的感觉。
他刚说完，厨房间里传来“哐呛”一声瓷碗顿桌的声音。
红玉绕过师父的肩膀探头一看，见到爱丽丝两眼间迸射出怒火，注视着伊恩，显然对他的态度非常不满。
听完故事后的小跟班也颇为无语，她对师父已经是极为了解，对“溜须拍马、扯皮赖事”那一套也特别熟悉，劝也劝过了，只能说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终于了解了师父被取消佣兵资格证的前因后果，不知为何，小姑娘反而有一种“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的复杂情绪。
伊恩自然是了解这个小跟班的，他皱眉道：“你是不是在幸灾乐祸？”
“没有没有没有。”小跟班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还真别说，她差点脱口而出：“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伊恩仰天长叹：“好在这些年还是存了不少钱，每天朝五晚六的上班生活也腻了，正好回家当个富家翁，提前退休了。”
红玉瞪大了眼睛：“你所谓另一个版本的故事就是告诉我，你才三十岁就想着退休？”
“我十八岁小奶狗，谢谢。”伊恩正色道。
他看上去并没有想象中的消极，至少伊恩身边较为亲近的人，都感受到他并没有因此而产生什么负面情绪。
但是相对于联盟中一些五十多岁还身骨硬朗，在战场上奔走的老干部而言，伊恩还很年轻。难道他真的已经看淡人情冷暖，一朝顿悟了吗？
旁人无法想象的是，伊恩在书外的世界里渡过了太长太长的岁月，这些毫无意义的时光没有让伊恩经历任何的人事变故和沧海桑田，只是徒然消磨了他所有的心气。
一个在无尽的岁月里迷失了的灵魂，即便尘世间有再多的精彩变化，对伊恩来说都只是一种变化。
就算哪天有人告诉他，改朝换代啦！佣兵把平民踩在脚下啦！
他的内心也只会回答：“哦。”
仅此而已。
……
站在小跟班的角度是无法理解伊恩的，她想，如果伊恩没有那身懒洋洋的毛病，一定会是个好佣兵吧？可惜……
十年并不是一个短暂的时间，伊恩这样的人，当然不可能回学院重新修起。
可以说，师父的佣兵生涯，从今天起就已经彻彻底底地结束了。
“但这只是发生在我身上——一个无能佣兵罪有应得的结局。跟你却没有关系。”伊恩望着红玉，眼中一如既往地呈现着担忧的神情，“你是天才。联盟里很多人都说，你是只足够成熟的小鹰，只要我放你飞，天下之大你哪里都能去。但事实并不如此。”
“事实是你教得好。”红玉眨眨眼睛。
“……对，我当然教得好——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红玉憋着笑：“请说，请说。”
“这世上多得是天才，越是天才，就越要把自己的才能更有效地利用起来。你要加倍小心，收敛你那副聪明劲和责任心，如果你有机会做更重要的事，就不要为眼前的蝇头小利迷惑。”
红玉含笑点头，这么浅显的道理，她怎么会不懂？
伊恩颇为无奈：“我一看你就是不懂装懂。”
红玉忙道：“我懂，我真懂。”
伊恩道：“你要明白，无论你以后拥有了多么夸张的力量，你始终是个人，而人的精力是有限的……”
红玉道：“放心吧师父！我还年轻，会保证自己精力旺盛的！”
伊恩欲言又止，改口道：“我有的时候真想把你吊起来打一顿。”
红玉道：“扒光衣服打吗？”
伊恩翻了记白眼：“说是什么胡话！”
随着伊恩一句“你以后打算怎么办？”红玉陷入了沉默。
师父终归是要走了。
就算没有这件事，小跟班是会成长的，师父总不可能永远带着她。
红玉终于变得难过起来。
……
魔动车驶出城区，来到郊外一处密集的老房子群落。
“去吧。”伊恩说。
红玉没有立即下车，她深深望着伊恩，忽然道：“如果我以后遇到危险，你会来救我吗？”
伊恩果断道：“不会。”
他又摸着小跟班的脑袋瓜子，说：“但是我以后遇到危险，就指望你来救我了。你要变得更强一些才行。”
红玉的双眸逐渐明亮。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伊恩坐在车内，望着红玉离开时充满干劲的步伐，忍不住摇了摇头。
眼中闪过一丝犹豫。
他将车子掉头，看到朦胧的细雨中，远方有一辆令他眼熟小型机械座驾停在路边。
那辆机械座驾像是一个圆环立在路上，圆心中间留出座椅的空间，有个黑色风衣的墨镜男正靠着座位，并把两条腿搭在把手上。
“阿瑞斯。”伊恩摇下车窗，叫了墨镜男一声，“你特么，你们银月的会长都死了，还盯着红玉不放？我告诉你，红玉是不可能开荒的，这辈子不可能开荒的。再跟踪她，我把你的脑袋打出shi来！”
阿瑞斯低下头，从墨镜上方露出两只眼睛望着他，惊道：“伊恩大老板！今天没出太阳吧？”他探头望了望天，“这狂风暴雨的，您怎么不呆在办公室里泡功夫茶，跑这儿来了?”
伊恩摇上车窗，骂了一句：“去吃屎吧你！”随即驾车远去了。
“联盟的叛徒……”阿瑞斯点上一颗烟，不屑一顾地对着雨幕吞吐起来。
不知他又知道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