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三,霜降静江府,雪覆鸠摩崖。
上午,一袭紫金大氅的金复羽默不作声地坐于青天阁内,身体侧倚着围栏,一双精光涌动的眸子静静地眺望着银装素裹的漓江山水。任寒风阵阵呼啸而至,雪花飘飘扑面而来,他却静若泥塑,岿然不动。
一尊雕龙刻凤的玲珑暖炉伫立于青天阁内,香烟袅袅,逸出阵阵暖意的同时亦散出缕缕清香,令人心旷神怡,通体舒畅。
此刻,宋玉、冷依依、丁傲、董宵儿分立左右,一个个神思凝重,满眼纠结。除他们之外,另有战战兢兢、唯唯诺诺的两人跪在正中。
此二人,正是从沈州返回静江府的姬侯、扶隐。
其实,他们昨天下午已抵达金剑坞,但求见金复羽时却吃了闭门羹。
心知自己擅自从沈州返回静江府,必然惹得金复羽不悦。姬侯、扶隐暗生忐忑,于是向宋玉寻求和解之法。
宋玉给他们的建议是:“坞主喜欢在青天阁冥思,如果你们想见坞主,何不去青天阁恭候?”
宋玉一言,令姬侯、扶隐茅塞顿开,他二人于昨日傍晚来到青天阁,在此整整跪候一夜,以示诚意。
今日上午,金复羽姗姗而来,却仍对他们的殷勤视而不见。
用过早膳,临江而坐,近两个时辰一言未发。不仅令姬侯、扶隐胸中如堵,浮想联翩。同时令陪候的宋玉、冷依依、丁傲、董宵儿芒刺在背,坐立难安。
“咳咳!”
突然,深陷沉思的金复羽发出一阵轻咳,令心猿意马的冷依依和董宵儿脸色一变。二人赶忙迎上前去,一左一右,一个递上热茶,一个递上锦帕。
“说你们赤胆忠心,你们却‘自作主张’。说你们反复无常,你们却‘言出必行’。难道……这就是桃花剑岛教出来的规矩?”
伴随着一道平淡如水的质询,金复羽缓缓转头,一双讳莫如深的眸子默默审视着面面相觑的姬侯、扶隐。沉吟稍许,似乎仍抑制不住内心的好奇,又道:“你们好歹是闯荡多年的江湖前辈,如今为何被唐阿富牵着鼻子走?他怎么说你们就怎么做,如此有商有量,哪里是江湖人?分明是生意人。”
“坞主,唐阿富信誓旦旦地告诉我们,他有自己的计划,不希望外人搅和。我们知道他是坞主派去刺杀柳寻衣的关键人物,因此不敢与之闹僵……再加上‘无情剑客’凶名在外,料想此人应该不会出尔反尔……”
“凶名在外?”
姬侯话未说完,金复羽突然发出一道耐人寻味的笑声。他漫不经心地朝丁傲一指,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的无影无踪。态度变幻之快令姬侯、扶隐如坠深渊,心里七上八下。
“念给他们听!”
“什么?”
“遵命!”未等思绪混乱的姬侯、扶隐面露惊愕,丁傲已拱手领命,从而顺袖中掏出一纸书信,面无表情地念道,“金坞主如晤,唐某自诩以一人之力足可取柳寻衣项上人头,不料学艺不精,技不如人,纵然拼尽全力仍非其敌手。推诿之辞,莫敢多言。唐某回天无力,痛心疾首,愧于君子之约,羞于歃血之盟。今功败垂成,不胜自哀,故盼君另觅高明,唐家旧怨亦不再劳烦阁下。自此山长水远,与君……江湖无期。”
“嘶!”
当姬侯、扶隐听出丁傲念的竟是唐阿富的书信时,心里不由地“咯噔”一沉,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
“这……这是……”
“这是唐阿富的亲笔信,比你们二位……先一步抵达金剑坞。”丁傲淡淡地说道,“至于信中的意思……想必二位皆听的一清二楚,老夫不必赘言。”
“这……”
姬侯、扶隐万万没有料到,他们对唐阿富信守承诺,换来的非但不是事半功倍,反而是……前功尽弃。
“好一个‘山长水远,江湖无期’。”金复羽似笑非笑地问道,“你们能不能告诉我,究竟什么叫‘江湖无期’?唐阿富有始无终,背弃我们之间的约定,非但没有一丝愧意,反而用一封虚情假意的书信和几句无关痛痒的字眼打发我,这算什么?刚刚是谁笃定‘无情剑客’不会出尔反尔?又是谁拍着胸脯向我保证唐阿富一定能取回柳寻衣的首级?你们信心满满地坐收渔翁之利,自以为运筹帷幄,结果人家临阵倒戈,这……又算什么?”
“坞主,如果我们早知道唐阿富是此等贪生怕死的卑鄙小人,当初说什么也不会离开沈州。此事……错在我们有眼无珠,被唐阿富的花言巧语轻易蒙蔽,敢请坞主治罪!”
后知后觉的姬侯、扶隐终于意识到自己被唐阿富当猴一般戏耍,顿时羞愤交加,将拳头攥的咔咔作响。若非碍于金复羽的情面,不好当场发作,只怕他二人早已暴跳如雷地破口大骂。
江湖早已今非昔比,姬侯、扶隐恪守的“盗亦有道”在今时今日的江湖非但不会有人买账,反而尽显他们的迂腐,沦为世人的笑柄。
“昨夜你们告诉我,唐阿富年轻气盛,说话不知深浅。”宋玉沉声道,“他说‘桃花剑岛常年孤悬海外,你二位安逸多年,久疏战阵,难免固步自封,老马失蹄’。当时听着有些刺耳,可现在听来倒是十分痛切。只不过,你们一而再、再而三的失策绝不是‘人之常情’,而是‘罪不容赦’!”
言至于此,宋玉眼神一寒,义正言辞地朝金复羽拱手提议:“姬侯、扶隐听信唐阿富蛊惑在先,违背坞主之命在后,铸成弥天大错,罪无可恕。依我之见,应将他二人斩首示众,并将尸体吊于山门七天七夜,以儆效尤!”
“嘶!”
宋玉的冷酷不仅令姬侯、扶隐心头一紧,同时令冷依依、丁傲、董宵儿大吃一惊。一时间,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泰然自若的金复羽。
从始至终,金复羽的表情不阴不阳,语气不喜不悲,别有深意的眼神一直绕着姬侯、扶隐来回打量,似是斟酌宋玉的陈词,又似权衡自己的得失。
“天上从来不会掉馅饼。”沉默良久,金复羽方才幽幽开口,“归根到底,借唐阿富之手除掉柳寻衣是我的主意。姬侯、扶隐不敢与他闹僵,也是担心破坏我的计划。至于唐阿富的脾气……你们都见识过,他在我面前尚且桀骜不驯,更何况面对姬侯、扶隐?因此,此事之过我占八成。其余两成……他们与唐阿富各占一半。宋玉,如果你要将他们斩首示众,身为罪魁祸首的我……岂不是要曝尸荒野?”
宋玉吓得身子一颤,连忙解释:“坞主,在下断无此意……”
“说笑而已,不必较真。”金复羽打断宋玉的辩解,而后将目光投向暗松一口气的姬侯、扶隐,话锋一转,“话虽如此,但你们毕竟自作主张。如果我视而不见,又如何立威于其他弟子?因此,我现在给你们两条路,你们任选其一。一者,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依照金剑坞的规矩,抗命不遵者轻则斩去一手一脚,重则削为人彘。念你们是初犯,姑且以轻罪论处。”
“坞主,我们……”
“别急!”金复羽淡然一笑,摆手打断诚惶诚恐的姬侯、扶隐,不急不缓地说道,“二者,戴罪立功,将功补过。柳寻衣是从你们的眼皮子底下溜走的,理应由你二人将他的首级取回来。不过,清风举中原武林之力尚且拿他束手无策,只凭你们……只怕难上加难。因此,我决定退而求其次,给你们另外一个选择。”
“坞主的意思是……”
“唐阿富!”金复羽坦言作答,“只要你们能取回唐阿富的脑袋,沈州之事我可以既往不咎。”
“坞主为何要杀唐阿富?”
“因为他招惹到不该招惹、也招惹不起的人。”冷依依替金复羽回答扶隐的好奇,语气阴戾如冰,“坞主刚刚说过,唐阿富休想用一封虚情假意的书信和几句无关痛痒的寒暄打发我们。既然他选择背信弃义,就怪不得我们心狠手辣。哪怕只为出口恶气,唐阿富也必须付出血的代价。”
“你们要让他知道,金剑坞不是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董宵儿不甘示弱地补充。
“明白了……”
“胡闹!”金复羽眉头微皱,面露不悦,“江湖恩怨不是小孩子吵架,岂能意气用事?如果只为出口恶气,我断不会杀他。唐阿富毕竟是萧芷柔的徒弟,杀了他……绝情谷必与我们势不两立。”
“那坞主为何……”
“因为唐阿富的脑袋在有些人眼里……远比柳寻衣的脑袋更值钱。”金复羽淡淡地说道,“既然唐阿富不能替我拿回柳寻衣的脑袋,我何不拿他的脑袋换一份天大的人情?至少……可以弥补我们这段时间耗费的精力和心血。”
“难道坞主不怕得罪萧芷柔?”
“不是怕不怕,而是值不值。”金复羽的眼中浮现出一丝诡谲之意,意味深长地说道,“常言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比起素昧平生的萧芷柔,我更喜欢和‘老朋友’打交道。不杀唐阿富,萧芷柔依旧陌生,并不会感谢我。但杀了唐阿富,将有不止一位‘老朋友’对我感激涕零,慷慨相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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