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馨甚至来不及辨清形势,便被忽烈三言两语置身事外。
潘雨音同为女人,自然也不能留在中军大帐,故而陪赵馨一同离去。有一位熟悉的朋友陪伴左右,对初来乍到的赵馨而言也算一丝慰藉。
当赵馨和潘雨音离开中军大帐后,帐中原本一派祥和的气氛陡然变得诡异起来,萦绕在忽烈脸上的和蔼笑容也在赵馨转身离去的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柳寻衣渐渐意识到忽烈和汪德臣的态度变化,眼底悄然闪过一抹谨慎之色。
“你刚刚说自己叫柳寻衣?”
突然,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柳寻衣的汪德臣缓缓开口,饶有兴致地问道:“你真是大宋朝廷的人?”
“是。”柳寻衣不知汪德臣的心思,故而小心试探,“汪总帅何出此言?”
“如果你是柳寻衣,那你可否认识一个叫洛天瑾的人?”汪德臣不理会柳寻衣的困惑,径自问道,“那人自诩什么‘北贤王’,在你们中原……也算小有名气。”
柳寻衣的心里“咯噔”一沉,眉头微皱,心中快速盘算着二人可能存在的瓜葛,忽然灵光一闪,眉宇间浮现出一抹浓浓的惊骇之意。
见柳寻衣的表情一变再变,汪德臣面露了然,似笑非笑:“是不是想起来了?”
“我……”
“昔日的洛阳将军汪绪统,正是我的同族兄弟。”汪德臣眼中的笑意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则是一抹若隐若现的幽寒光泽,“汪绪统父子惨死在洛阳城,此事……你应该很清楚吧?”
“这……”
“别和我说什么大宋民间义军,洛天瑾不过是一介江湖骗子,其人狡猾、其心不诚、其言……更不可信。”
言至于此,汪德臣蓦然起身,右手端着一碗香气四溢的奶酒,朝柳寻衣步步逼近。
九尺身长的他居高临下,俯视着思绪万千的柳寻衣,语气愈发强硬:“洛天瑾已死,我也没兴趣追究一个死人的罪过。但你不一样,既然你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我就不能再揣着明白装糊涂,无论如何都该替我死去的兄弟问一句,当年洛天瑾谋害他们时,你柳大人……有没有参与?”
汪德臣一言穿心,令柳寻衣的心情变得愈发忐忑。
见状,冯天霸、黎海棠、悟禅无不面露担忧,反观丁轻鸿却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汪总帅这番话……我听不明白。”柳寻衣思绪飞转,敷衍道,“当年,我奉朝廷之命潜入贤王府,确实在洛天瑾身边待过一段时间。至于汪绪统的事,当年在洛阳城闹的人尽皆知,我若说自己毫不知情,恐怕汪总帅断断不会相信。”
“如此说来,你承认汪绪统父子之死与你有关?”
柳寻衣从容不迫,回答更是滴水不漏:“我只能说自己从未对汪绪统父子下过死手,至于他们的死因,洛天瑾有洛天瑾的说法,汪总帅有汪总帅的推断,至于在下……没有亲眼所见,不敢信口开河。”
汪德臣的眼睛微微眯起,似乎对柳寻衣的谨小慎微深感不满,追问道:“我听说你曾深受洛天瑾信任,如此大事你会不知道?”
“汪总帅也自称是汪绪统的兄弟、汪清术的叔父,不同样一无所知?”柳寻衣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言辞不甘示弱。
“你越是掩饰,越是心虚……”
“据我所知,汪绪统、汪清术在洛阳城横行无忌,欺男霸女,结怨的仇家岂止贤王府?”见汪德臣咄咄相逼,忽烈却装聋作哑,柳寻衣渐渐洞悉局势,蒙古人自视甚高,从始至终一直抱着居高临下的傲慢姿态,分明不将大宋使臣放在眼里。
心念及此,柳寻衣索性将自己的顾忌统统抛开,揶揄道:“我们中原有句老话‘多行不义必自毙’。汪绪统父子的下场并非偶然,甚至可以说……咎由自取。”
“柳大人的这番话,我听不明白……”
“汪总帅不要误会,在下一介粗人,出言难免不周。若有得罪之处,万望汪总帅海涵!”
面对柳寻衣的能言善辩,汪德臣似乎无意继续争论,只用讳莫如深的目光审视着宠辱不惊的柳寻衣,半晌一言未发。
汪德臣不开口,忽烈也不开口,其他人更不敢轻易出声。
一时间,中军大帐内的气氛压抑到极点。
“柳大人远道而来,我……敬你一碗酒。”
言罢,汪德臣将手中的酒碗缓缓递到柳寻衣面前,可未等柳寻衣伸手迎接,他却忽然将酒碗高高举起,在旁人错愕的目光下,汪德臣慢慢悠悠地将手腕一翻,满满一碗奶酒倾洒而落,直浇在柳寻衣的头上。
“嘶!”
仅此一幕,全场一片哗然。
感受着临头浇落的一阵凉意,柳寻衣双瞳骤缩,悬停于半空的双手微微攥握,一股冷厉的杀意渐渐逸散而出。
一时间,宋蒙双方的人马无不将心提到嗓子眼,一个个虎视眈眈地盯着对方,并下意识地将手探向各自的兵刃。
空气瞬间凝固,战意迅速燃烧,在场之人心思各异,相互提防,大战似乎一触即发。
“你他妈……”
冯天霸忍无可忍,欲挺身而出,却不料被柳寻衣挥臂挡下。他虽一言未发,但冯天霸透过其胳膊上紧绷如铁的肌肉,足以感受到柳寻衣内心的怒火,以及他奋力克制的杀意。
在一道道忐忑不安的目光中,柳寻衣挥手在沾满奶酒的脸上胡乱一抹,从而手臂一甩,五指一抖,无数道参杂着劲气的酒滴倏忽而下,登时在地面砸出一个个触目惊心的凹坑。
“多谢汪总帅赐酒!”柳寻衣强压怒气,字句如刀,“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汪总帅敬我在先,在下也该回敬……”
“不必了!”汪德臣的回答简单而直接,令众人大感意外,“今天,我可以‘敬’你,但你……不能‘敬’我。”
“为何?”
“两国和亲,说好听些是议和,说难听点……根本是城下之盟。”面对柳寻衣的杀气,汪德臣泰然自若,丝毫无惧,不阴不阳地说道,“城下之盟,谈何平等?我‘敬’你,你若敢不受,蒙古的百万铁骑将如秋风扫落叶般荡平大宋。反之,尔等君昏臣庸,将怂兵弱,我又凭什么受你‘敬’的酒?”
汪德臣军旅出身,百战余生,他的道理永远建立在铁蹄、弯刀之上,从来不懂、也不屑于那些逢场作戏的外交辞令,故而出言无忌,态度更是桀骜。
然而,汪德臣的直言不讳固然尖酸刺耳,却又是不争的事实。孱弱之国,衰微之邦,在当今天下第一强国面前,又有何体面可言?
倘若大宋文修武备,国富兵强,汪德臣又岂敢折辱大宋使臣?
眼下,是大宋求着蒙古议和,而非蒙古求着大宋修睦。换言之,这场和亲一旦破裂,对蒙古或许无关痛痒,但对大宋……却是万劫不复。
这也是柳寻衣明明受到羞辱,怒不可遏,却仍咬碎牙往肚子里咽的根本原因。
顾全大局,忍辱负重。
短短八个字,说起来简单,但真正做到又谈何容易?
不必怨恨汪德臣的刁难,亦不必怪罪忽烈的冷漠,更不必苛责蒙古大汗的傲慢无礼。
要恨,只恨朝廷无能。要怪,只怪家国衰败。强弱悬殊,盛衰之别,以礼相待是宽容仁慈,傲慢无礼才是本来面目。如果两国的地位反过来,只怕场面也不会相差太远。
更何况,汪德臣如此刁难并非无理取闹,缘起于汪绪统与洛天瑾结下的不解之仇。
堂堂蒙古大军的总帅,年纪轻轻便能威震八方的将军,百年难得一遇的天赐帅才,如果连替自己同族兄弟出一口恶气的胆量和脾气都没有,反倒有些奇怪。
因洛天瑾与汪绪统的私怨,汪德臣竟直截了当地打了大宋一记响亮的耳光。
如此不计后果的霸道行事,忽烈身为王爷非但不出面圆场,反而作壁上观。由此足见蒙古在大宋面前,姿态何等的高傲?底气何等的充足?作风何等的强横?战力何等的自信?
反观代表大宋的柳寻衣,底气之空虚,靠山之软弱,令其在蒙古人面前显的愈发人微言轻,渺小悲哀。
今时今日,柳寻衣能忍则忍,不能忍也得忍。
毕竟,忽烈已郑重其事地驳斥龙羽的造谣,并处于重罚,算是替蒙古大汗正名。
至于汪德臣的不依不饶,则是出于洛天瑾和汪绪统的旧怨,柳寻衣不能拿着私人恩怨向蒙古大汗讨要公道,更不能因为私人恩怨而贻误国家大事。
然而,真相往往比柳寻衣猜想的更加残酷。
其实,忽烈聪明绝顶,汪德臣同样智慧。他二人能坐到今时今日的超然地位,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都不可能是率性而为,无的放矢。而是暗藏韬略,另有企图。
此刻,他们一个三缄其口、一个耀武扬威,并非狂妄自大,目中无人,而是一种早已在内心达成的默契。
换言之,是忽烈与汪德臣此唱彼和,临机串谋的一场好戏,目的有二。
其一,陷坚挫锐,借机杀一杀柳寻衣这些大宋使臣的锐气。刚刚,柳寻衣等人一见到忽烈,马上向龙羽发难,甚至有怪罪蒙古大汗失礼的意味。明目张胆地摆出一副强硬姿态,此事忽烈嘴上不说,实则心中极为不满。
其二,敲山震虎,让柳寻衣等人明白,宋蒙虽在名义上和谈,实则两国在这场和亲中的地位并不相等。柳寻衣为大宋威严考虑,欲将自己摆在与蒙古王爷平起平坐的位置上,而忽烈却要通过汪德臣的刁难,旁敲侧击地告诉他们,宋蒙缔交并不平等,无论何时、何地、何事,永远是蒙古为主,大宋为从。
如此一来,忽烈也将在双方接下来的交涉中,稳稳占据主导地位。
常言道:姜还是老的辣!
相比于治国平天下的忽烈、汪德臣的高深城府,柳寻衣的江湖心机……仍太显稚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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