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贤王府中堂内灯火通明,以洛鸿轩、洛凝语为首,今日参与东海茶楼闹事的十几名弟子,个个面色忧虑地站在堂下,准备听候洛天瑾发落。
洛天瑾略显思量之意,在众人面前缓缓踱步。凌潇潇则满目担忧地坐在一旁,目光一寸不离地注视着自己的夫君。
此刻,中堂内还坐着三人,中间是贤王府七雄之一,邓长川。
邓长川右手边是一位五旬上下,目光如炬的威武男人。此人刀眉虎目、鹰钩鼻、薄唇,嘴边蓄着约莫半寸长的浓密胡须,一身素衣,十分利落。他神色怡然地安坐于旁,即便在洛天瑾面前也毫无拘谨之意,手中端着一杯清茶,时不时地浅尝两口。最惹眼的是他那如萝卜般又粗又短的十根手指,指节硕大,怪异突兀。尤其是大拇指,猛地一看还以为是个黑黝黝的铁疙瘩挂在掌边,甚是骇人。
此人正是贤王府七雄之首,谢玄。也是那位曾代表洛天瑾前往临安与朝廷谈判,结果半路被西府捣乱,怒而打道回府的人。
谢玄的十指之所以怪异,则是因为他苦练了几十年“达摩指”的结果。
在邓长川左手边,坐着一位年约三十来岁的俊俏儒生,文质彬彬,温文尔雅。此人手持白纸扇,白玉骨,白绸面,奇怪的是扇面上却空空荡荡,正反都不见一字一画。
休看此人年轻稚弱,实则也是一位江湖中颇有声名的人物。
按照贤王府的等级划分,林方大也要受此人牵制。他乃贤王府三大执扇之一,执掌“生、开、休”三门的“白执扇”苏堂。
时才,洛鸿轩已将发生在东海茶楼的事,一五一十地告知洛天瑾。
洛天瑾却一言未发,既没有责备他们惹是生非,也没有称赞他们打抱不平。只是默默思量着,随着左右徘徊的步伐,其凌厉而深邃的目光,亦在林方大和柳寻衣等人身上来回打量着,直看的众人浑身不自在。
“爹,这件事真不能怪我们,明明就是那蒙古小王爷不对,他在光天化日之下欺负一个弱女子,我们不过是‘路见不平出手相助’罢了。”洛凝语早已忍受不住这种“折磨”,率先开口辩解道。
“此事定是你这丫头先惹的事。”凌潇潇语气不悦地斥责道,“你一个女儿家,为何总喜欢抛头露面?难道府里还不够你折腾吗?”
“娘,我身为江湖儿女,又岂能和那些娇滴滴的大家闺秀一样?”洛凝语不满地轻哼道,“莫要忘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句话还是娘教给我的!”
“凝语不必替我顶罪!”面色复杂的林方大突然开口,继而“噗通”一声跪倒在洛天瑾面前,认罪道,“府主,最初大家都在静观其变,是我先忍不住与那伙官差叫骂起来,故而才挑起事端,之后也是我执意要护着那对儿父女,甚至……甚至还对鸿轩的劝阻置之不理……因此一切罪责都应算在我一个人头上,我自知闯下弥天大祸,府主和夫人要打要罚只管开口,我林方大绝无二话!”
“此事我也有错!”柳寻衣见林方大欲要一肩承担,不禁神色一变,快步走到林方大身旁跪下,拱手道,“府主,与徐铁崖动手的人是我,我愿与大哥一起受罚。”
“贤弟不必如此。”林方大语气复杂地说道,“你是为救愚兄,所以不得已才出手,此事从头至尾都与你无关……”
“你们二人都给我住口!”
突如其来的一声冷喝,顿时将林方大的话噎了回去,只见苏堂瞪着一双冷厉的眸子,目光隐晦地绕过林方大,直袭柳寻衣而来。
“柳寻衣,自你入府以来,我一直都认为你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但却万没料到,今天你竟会做出如此蠢事!你要救林方大无可厚非,可你为何要震伤徐铁崖?莫非想出风头?”
“喂!”看到苏堂有意针对柳寻衣,洛凝语顿感不悦,当即跑上前来打抱不平,一双杏目嗔怒地瞪着苏堂,娇喝道,“当时情况急迫,又岂容他多想?更何况打都打了,轻打是打,重打也是打,为何只需徐铁崖对林方大下死手,就不许柳寻衣狠狠教训教训他?”
苏堂被洛凝语劈头盖脸地一通训斥,不禁哑然失色。他面色尴尬地望向洛天瑾,一时间开口不是,不开口也不是。
总而言之,苏堂是断断不敢顶撞洛凝语这位大小姐的。
“小妹休要胡闹,苏执扇在教柳寻衣学规矩,你不要插嘴。”洛鸿轩正色道,转而望向洛天瑾,请罪道,“爹,此事其实罪在孩儿。当时我若极力劝阻,想必林方大和柳寻衣断不会执迷不悟,小妹或许也不会多管闲事。”
见到洛鸿轩主动认错,洛天瑾冷漠的眼神终于发生了一丝变化,他目光狐疑地注视着自己的爱子,却仍旧一声不吭。
“其实……其实这件事孩儿也曾犹豫再三,但最终还是想救下那对儿卖唱的父女。”
“哥,你……”
“语儿不要插话。”洛天瑾悄然开口,耐人寻味的目光紧盯着洛鸿轩,淡淡地说道,“说下去。”
“是!”洛鸿轩稍稍整理思绪,继续开口道,“当时孩儿想救他们,不仅仅是为了道义,更是为了维护贤王府的威严。世人皆知,洛阳乃是我贤王府的根基所在,洛阳上下无不遵循贤王府的规矩,多年来相安无事,百业兴旺。城中无论士绅百姓,还是绿林豪杰,有谁不曾受过贤王府的恩惠?又有谁不对‘北贤王’仰慕崇敬?归根到底,只因爹是位有情有义的大英雄,贤王府是个规矩严明的名门正派。可今日在东海茶楼,那位蒙古小王爷竟敢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纵容官府差役强抢民女,此等恶贼行径,人神共愤,天理不容。我等身为贤王府子弟,又岂能视而不见?更何况,当时茶楼内人多眼杂,我等若置之不理,万一被人宣扬出去,洛阳百姓又会如何在背后非议我们?他们会说贤王府是浪得虚名,定下的规矩只针对寻常百姓,而面对有权有势的蒙古人时,一切规矩都会变成一纸空谈。如此一来,日后我贤王府该如何在洛阳立足?爹这个‘北贤王’又该如何在武林群雄面前树威?”
洛鸿轩此言,令洛天瑾和凌潇潇面色舒缓,更令一旁的谢玄、邓长川、苏堂三人面露惊喜之色,纷纷点头认同。
洛天瑾转而望向谢玄,笑道:“我儿能想到这一节,足以证明他这段时日进步颇多。”
“公子通幽洞微,知机识变,已将诸多利弊思虑周祥。”谢玄点头应道,“最终既未与蒙古小王爷正面冲突,也未丢贤王府的颜面,不可不谓两全其美。”
洛天瑾颇为满意地望着洛鸿轩,大笑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爹谬赞了!谢二叔过誉了!”
“林方大是个什么性子我很清楚。”洛天瑾走到林方大身前,淡笑道,“你虽鲁莽,但却不糊涂,我刚刚听轩儿讲述你今日的言行举止,似乎不太对劲。”
洛天瑾虽一语戳中林方大的心思,但却并未点破,也未再刨根问底。他又来到柳寻衣面前,用一抹阴阳难辨地语气缓缓说道:“寻衣,以你的聪明才智,不可能鲁莽行事,所以今天的你……也不太对劲。”
洛天瑾此言令柳寻衣心头一颤,瞬间淌下一身冷汗。
洛天瑾似乎并不打算深究,转而回到凌潇潇身旁入座,嗤笑道:“这对儿卖唱的父女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让你们统统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过我现在倒是有点理解那位蒙古小王爷了,你们能因为一个卖唱女而变的鲁莽冲动,想必那位小王爷也一定会被她迷的神魂颠倒才是。哈哈……”
洛天瑾言语十分轻松,似乎根本就不把这场闹剧当成一件大事。
“瑾哥,那位蒙古小王爷毕竟是新调任的洛阳将军的公子,而且还是汪德臣的子侄,你看我们要不要派人去赔个礼?”凌潇潇沉吟片刻,开口提议道。
洛天瑾缓缓摇了摇头,淡笑道:“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们没必要去巴结他们。更何况,此事的确是汪清术失礼在先,轩儿他们并没有做错。”
“爹说的太对了,我们本来就没错。”洛凝语听到洛天瑾的话,不禁兴奋地连连点头附和着。
谢玄眉头微皱,凝声道:“府主,这位新来的汪将军,在一个月中几乎把洛阳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宴请了一遍,却唯独没有拜会我们贤王府,此事会不会有些奇怪?”
洛天瑾稍稍一愣,正色道:“不错!汪绪统故意避开我,一定有他的原因。只是他究竟是想孤立我,还是想拉拢我,到现在我还看不出来,不知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因此他不动,我也不动,这也是我不让人去赔礼的另一个原因,正好借此事来投石问路。”
“可咱们得罪的毕竟是蒙古的小王爷,我料想他们绝不会轻易作罢。”邓长川思量道,“我们若不去赔礼,难保他们不会找上门来兴师问罪。”
“哈哈……”闻言,洛天瑾陡然放声大笑,在众人费解的目光中,洛天瑾神秘地笑道,“倘若他们真敢来兴师问罪,我反倒能松一口气了!”
“为何?”凌潇潇不解地问道。
“此事孰对孰错,世人皆知。如若汪绪统为了包庇儿子,故意混淆是非黑白,甚至还要倒打一耙,那只能说明他也是个酒囊饭袋之辈,庸碌无为之徒。”洛天瑾解释道,“若是如此,我又何必处心积虑地去揣度一个庸人的心思?和之前的洛阳将军一样,他折腾出这么多花样,不过也是想借机敛财罢了。故而只要他们敢来兴师问罪,此事反倒简单。”言至于此,洛天瑾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眼中寒光乍现,缓缓继续道,“现在我不怕他来找麻烦,不怕他趁机狮子大开口,甚至不怕他对我避而不见,故意使缓兵之计,怕只怕……”
“报!”
还不等洛天瑾把话说完,一名弟子已匆匆来到堂外,高声道:“府主,府外有人求见!”
“何人?”洛天瑾与凌潇潇疑惑地对视一眼,遂开口问道。
“他们自称是将军府的人。”
谢玄一愣,继而大笑道:“看来府主所料不错,汪绪统果然护子心切,黑白不分,只是一个酒囊饭袋之徒!哈哈……”
“苏堂,召集上三门弟子前往府外集合!”邓长川冷笑起身,快步行至门前,向传报弟子问道:“他们来了多少兵马?”
“兵……兵马?”传报弟子闻言一愣,满头雾水地答道,“没有任何兵马,府外只来了三个人,一个自称是将军府的大管家齐泰,另有两名随从。”
“什么?”凌潇潇大吃一惊,忙问道,“那他们可否带着兵刃?”
“回夫人的话,他们并未携带兵刃,倒是那两名随从手里各抱着一个礼盒。”传报弟子一脸茫然地回答道。
“礼盒?”洛鸿轩眉头一挑,下意识地望了望神色凝重的洛天瑾,转而问道,“他们可说为何而来?”
“说是……为了今日在东海茶楼之事,特来向贤王府赔罪!”
此言一出,洛天瑾脸色骤然一变,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他神情严肃地喃喃轻语道:“怕只怕他们反过来给我赔罪……看来这位汪将军,比我想象中的还要难以捉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