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心中即惊叹不已,又不免自惭形秽。仰望着林少,怀着期盼的心情,江山问了一句:“林少,你未来,会成为令步虚、微生鹤语那样的绝顶高手吗?”。
“他们?”林少合上扇子,反手伸到颈间,一边挠着痒痒一边随意笑道:“我和他们之间,只是差了时间而已”。
没有“负手而立”,没有“傲然一笑”,也没有“霸气外露”....林少就随随便便的挠着痒,用最平淡的语调说出了这样的言词,好像跟朋友聊着今天晚上吃了什么、明天去哪玩耍的话题,轻松自如,却又锋芒傲睨,直将九囿吞如芥。
江山在一旁凝思少顷,突然沉声道:“昨夜在山河图前我为郭芒一展神州各国庙堂之势,今时你又在此图前为我一解神州各国江湖之局,虽然曲、径不同,却也得出一结论:我汉唐天朝,无论军备战力、江湖势力均在神州大地首屈一指,虽远有大寒国跳梁叫嚣,扶桑国时有骚扰;近有贪狼国大举侵犯,弥夜国暗中使鬼,但只要我汉唐国国中无大乱世,不仅可自保无忧,甚至灭掉贪狼也并非难事,为何我见你一直深有所忧?”。
此是江山第二次问林少相同的问题,或许冰鉴术的缘故,江山总是在不经意间会察觉到林少眼神中不可琢磨的焦虑和无力抗拒的挣扎,很难以想象,这种挣扎,会出现在说出“我和他们之间,只是差了时间而已”的林少身上。
林少饮着茶,垂首不语,良久,才缓缓道:“记得天下间必去的第三个地方么?这两个答案是相同的,将来有一天,你会明白,也许,那一天,并不遥远”。
江山见林少意兴阑珊,知他不愿多言,也不勉强,替林少续了一杯茶,转而坐于案前,提笔记录林少席间之言,兼以所悟,一并载于纸间。
林少咕嘟咕嘟喝完杯中茶,一掀衣服,向外走去。江山埋头写字,随口问道:“出去消食吗?,“作奸犯科去”林少顽皮地蹑着脚出了店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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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少没有开玩笑,他真的在作奸犯科。
此时的林少,正躺在衙门二堂屋顶飞檐的凹槽内,翘着脚,叼着草,闭目斜卧。
胡大人浑厚的嗓音传入耳间:“呵呵,笪善人,老谋兄,此般客气怎生是好啊”。
另一人“哈哈”一笑,林少辩得正是古城巨商老谋子声音。
老谋子道:“素闻胡大人两袖清风、羊续悬鱼,小民不敢造次。此茶叶乃是自家所种,名为‘碧池绿茶’,与‘古城小花’各持风雅,又韵味悬殊。雨前采摘,杀青炒制,家中余货良多,奉与大人,非有他意,只盼大人为万民劳碌之时泡饮一杯,解乏清神,如此,小民便稍稍心安了”。
胡大人略一沉思,道:“那如此,本官便多谢老谋兄了”。又笑道:“听闻两位雅士云游四方,今日刚刚锦衣归城,就被本官请来一叙,事有所出,多有唐突,也请诸位见谅啊”。
老谋子闻弦音而知雅意,声调昂然,朗声道:“大人,今日古城突发地动,虽未有伤亡,然民心惶惶,疯抢粮米,恐物资将缺。便是大人不请,小民几人也自会厚着脸皮上门,为大人、为百姓献上一点微薄之力,此亦是历年来我和善人兢兢业业一片冰心,善虽小,心犹诚。只请胡大人示下,吾等好明令奉行”。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啊”胡大人叹曰。
林少心中暗道:这胡大人好手段,早已打定不以灾情上报朝廷,即便没有江山的建言,想来也有自圆其说之道,否则也不会雷厉风行就将古城巨商、善人请与此地,摆明是想借助民间力量稳定人心,而不寻求于朝廷赈灾钱款。
胡大人一时并不说话,面含微笑,捻须沉吟。老谋子在一旁偷眼观瞧,见胡大人先前寒暄之时和颜悦色、妙语连珠,此时渐入正题,反而笑而不语、惜言如金,知是为官之道,便是有求于下民,亦不能尊口先开,以免有失官威。
当下向善人使了个眼色,善人声音嘶哑,缓缓道:“胡大人,小人在古城多年,虽是一介布衣,然蒙几任堂翁不弃,凡遇大灾小患,皆由小人及众位义商杯水怀心,以解燃眉,因此对赈灾之事些许经验心得,由此妄言几句,大人休怪”。
胡大人依旧一笑,没有多言,只是微微颔首,示意继续说下去。善人品了一口茶,不急不躁,室内一片安静,只闻得茶水入口时发出的下咽声,气氛几欲尴尬时,善人方又开口道:“来时,小民已让下人统算好此次受灾大概,除去道德楼坍塌之外,民房倒塌二十五间,官修凉亭一处,树木一棵,轻伤十二人,而物资缺况如下:雷家米铺的小米已被抢空,红米已缺货多时,梅郎小铺的馒头也被买的空空荡荡,甚至乔家的水果摊也抢了个干净,更有甚者,恐地动之后不太平,竟把龙哥五金店的锤子也扫荡殆尽以防身之用。至于盐、绿豆、板蓝根等包治百病之物更是一扫而空。灾情虽不算重,但物资紧缺情况不容乐观啊”。
胡大人心中暗惊:衙役上报的受灾情况与善人所言几乎如出一辙,如此匆忙之间就连官府也刚刚统计完毕,而看此人胸有成竹的样子,所得消息怕是比自己还要早上几分。
胡大人拍着大腿,沉声道:“是啊,救灾,救的是民心。民心不稳,灾无大小;民心一定,灾情自去”。
老谋子见缝插针,恭维道:“大人真知灼见,一语道破天机。小民和善人侍奉过几任父母清官,虽多行慈善之事,然不懂人心民心之道,今闻大人一语,当真如当头棒喝,心底一片清爽啊”。
胡大人站起身来,笑着点指老谋子:“唉,老谋兄,曲意逢迎可不是什么好话啊”,一挥袖,又道:“笪善人,赈灾之事,你有何高见?”。
善人吐了下嘴中的茶叶,咳了一口浓痰,声音仿佛更加嘶哑:“我在古城生活多年,对县衙每年度支还是大致清楚的。重阳将临,祭火之礼、年终冬至、开春元宵灯会、乃至近在眉睫的三城思闭大会,开支甚大啊。而此次灾情,修房补屋、调度物资连带安抚民心,据我初步估算,至少需要三千两纹银。若无朝廷赈灾钱款,恐将入不敷出”。
胡大人挥挥手,凛然道:“吾皇即将封禅泰山,岂可因此等小事上报朝廷败了心境。本官连同古城万民,当自力更生、勇度难关,以为圣上分忧”。
善人笑道:“大人所言极是。能用钱解决的事都是小事,小事嘛,怎敢劳圣上操心”。
老谋子和善人向来默契,闻言接口道:“小民几人承蒙朝廷、府衙恩泽多年,才得一方安定,攒下几许家业,此正是报效朝廷、尽忠大人之机缘,请大人恩准”。
胡大人起身跺着宏厚的步伐,捻须叹道:“古城百姓乡绅堪称万民一心,上下其力,本官深感动容”。
老谋子心中微微焦虑,这胡大人明明有求于己,且迫在眉睫,却处处言止三分。话到此地,应已推窗见亮,却依然不徐不疾打着官腔。若非城府极深的权臣,就是官威至上的蠢货。一时有些后悔没有将胡大人底细摸个透亮。
这时,善人又开口说到:“胡大人,三千两银子只是最底限的支出。赈灾之事,若不做得漂亮透彻,怕是仍有小人之怨。不如抽钉拔楔,则祸否尽去,福泰自来”。
胡大人“哦”了一声,奇道:“善人此言何意?”。
善人微微一笑,呷了一口茶,从袖中伸出一根手指:“一万两,我和几位乡绅愿捐出白银一万两”。
一贯沉稳的胡大人,闻言也陡然吃了一惊,寻思道:此人好大手笔,这一万两几乎是古城一年的赋贡,谈笑之间便洒了出去。老谋子也微微一楞,转眼看善人时,却见他暗暗摇手,示意不必多言,当下低头饮茶不语。
善人谈笑自若:“其中五千两由我等支配,外调物资,有序发放;修补民房,安顿居所;医治伤者,以行其善。至于安抚民心此重中之重,则由胡大人禀力劳心了”。
林少裹着杂草,心中暗笑:这善人贿赂的手法倒别出心裁,安抚民心嘛,五万两不嫌多,五百两也绰绰有余。拿五千两安抚民心,就看胡大人收不收这颗“心”了。
胡大人沉思不语,突地展颜一笑,道:“我看这样,这赈灾两大要事,其一是物资调度,其二是安抚民心。既然善人和老谋兄愿捐出白银一万两,本官替古城百姓铭感五内,莫如此款皆由两位调度,多配物资,改为免费发放,此一来安抚民心之事便可事半功倍。而至于具体安抚事宜,还是由衙门众官员商议之后再行详细。”
言辞之下,委婉拒绝。善人皱了皱眉,便道:“也罢,胡大人爱民之心日月感泣,吾等愿奉大人指示而行”。
胡大人哈哈一笑,道:“我古城有二位贤绅,真乃为官之福啊。如此善举,必将为万民所传颂”。
老谋子连忙接上话题:“胡大人谬赞,小民几人羞愧难当。不过说起这善举,正有一事,还请大人定夺”。
胡大人仿佛心情大好,浅茗一口茶,道:“老谋兄,请讲”。
老谋子趋步上前,脸含笑容:“西山脚下的善谋园,不知大人可有耳闻?”。
胡大人点头道:“听闻亦是善人和老谋兄捐建,规模甚大。用以收留伤、残、病、障,同时开拓荒山,种植果、蔬、粮、茶,堪称一举多得。这碧池绿茶也是产自善谋园吧?”。
老谋子恭声道:“正是。此虽是民间慈善之举,然无奈西山非是私山私产,便有小人常脊背而语,指责我等侵吞公物,划地自建,封山闭路,如此谣言,岂非寒了善者之心?”。
胡大人道:“那倒是,龙眠西山,山脉绵绵延延,蜿蜒纵横几百里,封山闭路之论着实滑稽”。
老谋子附和道:“谣言,始于庸者,止于智者。然智如大人者毕竟少之又少,为堵悠悠铄金众口,我和善人有个打算:不若由我等出资,以衙门府修为名,共建西山。不知胡大人支持不支持?”。
林少在屋顶上都差点又要热泪盈眶了:钱我出,实惠归百姓,名声归衙门。果真是:老谋子为苍生谋,笪善人与天下善。想起自己还要靠讹人度日,一时不由愧疚地肚子又发出“咕咕”的悔恨声。
胡大人站起身来,挺着大肚子,银带深深勒在腹间而非腰上,比一般人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脸上露出如长者般智慧的笑容,从容道:“你问我支持不支持?我说支持。但开山拓荒,即便只是兴修西山其中一脉,也是工程浩大,人工风险难测,加之龙眠山一直被视为古城风水所在。冒然动工,将来万一出现偏差,是要负责任的,明不明白?”。
短短一句话,先表明“支持”,又抛出“风险”论调,但最后一句“明不明白?”让老谋子和善人眼睛同时一亮,心中哪能不明白:不过先把丑话说在前头而已,有了成果皆大欢喜,胡大人白赚政绩,万一出了点幺蛾子,这锅,你们得背。
老谋子和善人微微一笑,同道了一声:“小人明白了”。
又寒暄了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语,胡大人面露倦意。老谋子察言观色,赶忙起身告辞,连着善人、阿年,各自行礼退出了二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