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芒在叶老鬼对面坐了下来,安逸地抠着鼻子,叶老鬼享受地抠着脚,两人的气质凑在一起俨然就是一副一起嫖过娼的姿态。
叶老鬼并不是郭芒的朋友,只能算是熟识。郭芒二十三四,叶老鬼比他大上二十岁,忘年可以交,却难以友。就像男女之间,忘年可以恋,却难以爱。岁月终究是道坎,隔着坎,相望相知相识便好,但不要轻易迈出腿,否则容易绊个跟头。
在古城,叶老鬼可算是老油子一辈的楷模,十五六岁便出来混迹于市井,黑的、白的、正的、邪的,没有哪一行不混过三四年,没有哪一行不门清,砍过人,也被人砍过;富贵过,也穷困潦倒过;雪中送炭过,也落井下石过;耀武扬威过,也如履薄冰过。当然,到了这个年龄,那些风华早已落地,如同斑驳的古城,千年风雨之后,只剩脚下那一条条踏实的平凡之路。
自汉唐取消宵禁,夜市繁华以来,午夜斗殴事件也是平步青云,倒在“你瞅啥”、“来信砍”这几句亲切问候语下的冤魂更是数不胜数。鉴于这场全民运动的热情高涨,各地地方官纷纷表示很感动,然后迅速把牢房的数量扩建了一倍,顺便从当地老油子、地头蛇、青皮当中招选了一帮人手充当“刀头”一职,以友好维持这场全民运动的公平公正公开。刀头的武功不一定要高,但一定要人脉广,有眼力劲,善于和稀泥。看到两个单劈的家伙,不是要你加进去双飞,而是三言两语几杯酒,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叶老鬼就是古城的刀头,和孟千年不一样。捕快是官,刀头是吏,这两者绝不相同。捕快执国法,所以孟千年会责斥郭芒,倒并非有什么恶意;刀头和稀泥,所以叶老鬼会插口调解一下,也并非完全刻意徇私。都是职责所在,都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不过,官与吏还有一点不同:官是有固定俸禄的,孟千年吃饭一定要给钱,不给钱会有人戳脊梁骨;吏的待遇多来源于陋规——各种默契的规矩,譬如说,在当地餐馆吃完饭,他若给钱你可以收,不给你不能要。当然,不能胡吃海喝,这个度也是一种相互的默契,谁也不会说破,但规矩就在那里,谁也不敢轻易打破。
所以,巡夜巡夜,孟千年只能巡,叶老鬼可以一边巡,一边吃宵夜,这是他俸禄的一部分,天经地义。
叶老鬼坐在那里抠着脚等上菜,抠到舒爽处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呻吟声。
郭芒笑骂道:“他娘的,你这样弄,客人都走光了”
“谁走光了?”叶老鬼闻言立马抬头四望,色眯眯地眼神飞转而过,发现一个女人都没有的时候,顿时失望道:“这不是我要的走光”。
又一个淫才啊,林少心中感叹。
叶老鬼停止了抠脚,咪着眼问道:“小子,听说你把老铁打了”
“老铁?”郭芒一楞。
“铁骨铮铮”叶老鬼笑道。
“原来如此,老铁,没毛病”郭芒哈哈大笑,承认道:“打了”,打架绝不丢脸,打输才丢脸。
叶老鬼拿手在鼻子间深吸了一下,沉醉半晌。嘿嘿一笑:“狗日的,搞得不丑,天水城的家伙敢来我古城撒野,打了他你犯法,不打他你他娘就是犯贱了”,老油子就是老油子,几句话就抚平了郭芒的刺头,郭芒顿时咧嘴笑得像河蚌一样,连连点头。
“这位是林公子吧,如此风度翩翩之貌定非我小小古城所能化育”叶老鬼又眯眼冲林少笑道。他方才和郭芒说话时比郭芒还粗鲁,和林少说话时又比江山还文雅。这种老油子,每一句话都带了山路十八弯,往往几句话问完,你在山里迷路了,他在山顶把你看得一清二楚。
“他...”郭芒刚张嘴,林少微微一笑,截口道:“叶刀头,你好。我叫林少,江湖过客,偶经古城,讨扰众位了”。好大一句废话。
叶老鬼似混不着意地点头赞道:“少年英才啊,举手投足便制住了天水城年轻一代第一人,莫说古城,便是整个梧阳郡,也找不出如此少年高手高手高高手了,老叶佩服之至”。
林少一脸谦虚中透着得意道:“我个子高点,打赢他不算什么”,这谦虚,好假,这得意,怎么看着更假呢。
叶老鬼一时摸不透林少,沉思不语。突又豪笑数声,歉然道:“巡夜时不能饮酒,否则真该敬林公子两杯”
“敬我?”林少不解。
“若天下人打起架来都似林公子这般友善,我们这一行可就有福啦,哈”叶老鬼做了一个虚敬的手势,解释道。
林少击掌反赞道:“若天下官吏都如叶刀头这般敬业,万民有福耶”
“行走江湖,福运当先”叶老鬼放声大笑:“林公子大有友善福”。
“官场浮沉,福运当头”林少也开怀大笑:“叶刀头大有敬业福”。
言语之间,气氛一片和谐。正交谈欢笑之际,长棚门帘一掀,纤腰微步走进来一位妇人、年轻的妇人,头上斜斜插着一根简洁的钗子,布衣,素颜,敛笑,平静中带着热情,手里托着一碗面。若少女的手中托着一碗面,不论姿势如何雅致,总觉得会破坏美感,但这碗面在少妇的手中,却如同锦上添花,更增一缕亲和的温暖。
郭芒朝女子微笑点头而不说话,女子亦然。古城不大,见面都眼熟,这是他们之间遇到面熟之人的常礼了。叶老鬼一看到女子,眼神顿时火热起来,不是方才的粗鲁,更不是方才的文雅,而是换了一种故作极其猥琐的表情,搓着手,口水都快流下来了,也不知道是因为这碗面,还是这女子。
“韩熙啊,每晚吃你下面,真是人生一大享受”叶老鬼嘿然一笑。女子叫韩熙,是这家店的老板娘。
“刀头巡夜辛苦,吃点鸡汤面补补身子”韩熙含笑把面放到了桌上。
“要补,要补,夜以继日的干,太累了”叶老鬼的猥琐仿佛与生俱来。
韩熙淡然一笑,从托盘中又取出一个小碟,递将过去:“喏,给你这个,三更天,鸡汤面和拌木耳更配哦”
小碟还在韩熙手中,叶老鬼闭眼噌过去一闻,沉迷道:“木耳的香味”
韩熙掩嘴笑道:“这里只有脚丫的香味”,转身扑哧一乐,走了。
叶老鬼眼神迷离地看着韩熙的背影,那丰韵的小腰,浑圆的屁股,嘹亮的大腿,惹得叶老鬼手臂肌肉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仿佛麒麟的嘶吼。
郭芒一脸嫌恶的鄙夷着叶老鬼,嗤道:“老鬼,少妇你都调戏,是人吗?”
“你知道个毛,少妇才好,一拍屁...呃,和谐家国,这个不能说”叶老鬼翻了翻白眼:“你还年轻,不要乱问,除非视你的童真如无物”
郭芒对少妇不感兴趣,对这碗面兴趣倒很大,饱暖才思yin欲,古往今来,没有饿着肚子的色狼。
郭芒吞了吞口水,喃喃自语道:“这么大碗鸡汤面,里面应该也有大块ji吧?”。
叶老鬼捧起碗,仰面一大口鸡汤喝下,鸡汤入了心灵,浩然正气上升。一拍桌子,肃然道:“说鸡不说吧!注意素质,我看好你哦”。
“看好你妹,老子也要吃”郭芒也一拍桌子,对着店内喝到:“老板娘,来一碗鸡汤面,碗要大,面要多,汤要浓,味要重”。
“两碗”林少淡淡加了一句,声音可一点也不小,生怕老板娘听不见。
“唉,好哒”韩熙爽朗的回应声。
吃面的叶老鬼是舒坦的,等面的郭芒和林少是焦急的。林少无聊地拔了一根杂草叼在嘴中,托着腮,巴望着狼吞虎咽一脸汗的叶老鬼。郭芒一边抖着腿,一边朝着夜市中瞎瞅打发时间。
乍然,一道踉踉跄跄的人影闯入了人群中,慌不择路,一路打翻了好几个小摊贩,烧饼,水果,切糕散了一地,招得郭芒痛心疾首,恨不得带上面具冲过去就捡。那人体态臃肿,漫无目标的乱奔,哪人多就往哪跑,还不时故意弄翻几处挑担,引得众人都呆眼看向他。
此时,人群中猛立住一矮小的身形,笃如泰山,手中短枪一指,喝道:“站住”,声震四野,正是孟千年。
那人见到孟千年,如同见到了救星,嘶声喊道:“孟捕快,是我,快救我”
夜市灯笼的光亮照在那人脸上,惶恐如惊弓之鸟,惊悸似丧家之犬。孟千年见到那人模样,惊诧道:“高先生”
长棚内的叶老鬼也放下手中碗,低声讶然:“高圆圆”,提了钢刀,一路小跑奔将过去。
“这胖子叫高圆圆?”林少困惑道。毕竟,这样的名字搁在男人身上,就好比一个女子叫杨伟一样。
郭芒眼光看着远处几人,随口答道:“他叫高无庸,是学院阵堂的先生”。
林少脑中一闪,问道:“对了,江山说他另一宝物海天圣砚卖给了学院的高先生,难道是他”。
“应该就是他”郭芒想了想,又肯定道:“对,是他,学院只有一位姓高的先生”。
“那他怎么又叫高圆圆?”林少还是很好奇。
郭芒一指离了两人二十五六丈远正拉着孟千年的高无庸,笑道:“你看看他身子,再看看他脑袋”。
林少仔细瞧去,果然,身子高、肚子圆、脑袋圆,高圆圆,没毛病。以林少的推断,这么有才华的外号必然是长期受他压迫的学生们给取的。一个人的名字也许会起错,但外号却是绝不会起错的,譬如高圆圆,譬如——山岭巨人。
林少正欲再调笑两句,那边惊变骤起。听得孟千年一声啸喝:“小心”,手中短枪往空中挥档出去,一声清脆的冰块破裂之声,一声利刃刺入肌肤的尖锐声,同时响起。
孟千年连人带枪被震地后退两三步,伸手去拉高无庸,着手却柔软无力,扶持不住。高无庸臃肿的身子轰然倒地,发出沉闷的拍地巨响。身躯倒地,两眼圆睁,惶恐之色犹存。一缕鲜血从高无庸额间缓缓流下,一根泛着寒气的冰柱正中两眉之间,深入脑内。凛冽的冰柱遇到滚烫的鲜血,消融成一朵诡异的冰花,徐徐盛开,还带着一点纯纯的酒香,仿佛一场罂粟般甜蜜的死亡之恋。
孟千年楞了,立在那里,呆呆地看着高无庸的尸体,整个人好像被拍弯的钉子,一下子失去了原有的锋锐。叶老鬼反应倒迅捷的多,虽惊不乱,一把抽出钢刀,架在身前,慢慢向孟千年靠拢,一边低声喝道:“老孟”。连喊数声,孟千年浑身一个激灵,如同刚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就在高无庸倒地的瞬间,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秉持了一贯的优良传统:尖叫着四下奔散开来,哭喊着一骑绝尘而去。
如鸟兽散般混乱的人群中,缓缓走来一人,穿着银色的罗衣,身材消瘦高挺,眼有卧蚕,嘴角轻笑,手中竟然潇洒地持着一只玲珑剔透的夜光杯,杯中酒已浅,杀气正漫天。
尸体的额间鲜血渐凝,冰花渐凋落,银衣人见之怊怅若失,娥吟道:“陌上花谢缓缓归,樽前酒浅萧萧饮”,吟完居然淡饮一口,酒杯微晃,几滴美酒洒下,银衣人手指轻轻粘住,柔碾一下,酒滴竟然瞬间凝成碎小的冰块,随手抛入夜空中。
笑饮一杯酒,杀人闹市中。银衣人就这样杀死了高无庸,像折下一朵梅花般倜傥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