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越开越远,速度也越来越快,远处贾静文刚才还在挥手的站台,很快就随着火车地转弯消失不见了……
看着车厢门缝儿外面开拓地上一片片青青的冬小麦,在冷风里倔强地生长着,也许不久身上就会披上一层厚厚的积雪,但终究会迎来春天的雨露,滋润着重新挺拔起身躯,一直向上……
回想当初英姿飒爽,归来却已不再少年。火车在预设的轨道上疾驰,向着南方;张子山看看自己,摸摸自己身上的一处处伤疤,离开部队,自己会走向哪里?家,就在不远的地方,谈不上荣归故里,却也不是两手空空……
要干一番事业,张子山心里想着,看着上衣口袋里插着的两支钢笔,拿了出来,在手上掂量了半天,把其中的一支放进了包里,另一支的笔帽拔开又插上,插上了又拔开……最后轻轻地插进了上衣的口袋……
一阵冷风把车厢门吹得更宽了,看着西面远处的太行山,依旧清晰地横亘在茫茫冬小麦的尽头。车厢里已没有了面包和香肠,也没有了那几张熟悉的面孔,大家几乎都不怎么说话,有的战友还在擦拭着眼泪,有的已经靠在铁车皮上睡着了,张子山却没有一丝倦意,也没有更多离别的伤感,因为他自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只是,当这一天真的来到眼前的时候,也会有一种难受的滋味涌上心窝,说不出道不明的难受,只是难受,谈不上痛苦或者别的什么。有的战友还在摸着已经没有领章的衣领,有的战友摸着自己两肩空空的地方,眼睛里面含着泪花,在不太明亮的车厢里,折射出一点点闪着的光……
火车也颠簸得厉害,轮子摩擦铁轨的声音配合着车厢连接处的“咯吱咯吱”,就像是一首别致的进行曲,有节奏地在耳朵边上回响着。张子山打开了自己的笔记本,厚厚的笔记本里记录着自己六年的光阴,翻看着,不时地停下来,盯着某一处的情节,静止下了时间……
看着刚才闪过“门缝”的老人,弓着背,拉着一只黄牛在田间走着,张子山想起了他爹“气死牛”,不知道现在的爹还有没有当年“气死牛”的力气,在家乡故城的田间地头儿,是不是也一样地弓着背走着……
阳光斜着从门缝里射了进来,直接照在了张子山的脸上,脸上瞬间被这道光隔成了两半儿,左半边稍暗一点的朝着着越来越远的北京,右半边稍微明亮一点的离着自己的故土越来越近……
张子山站起身来,走到了车厢门口,双手扶着冰凉的铁皮,心里的温度却已经开始悄悄地升温。路上的车辆依然很少,和自己当年去衡水出差时差不了多少,眼前的这段路自己再也熟悉不过,第一次驾驶着汽车就是在这段路上走过……
几个小孩在路边跑过,有说有笑的,追赶着火车的方向,看着刚刚跌倒的小孩儿,张子山想起了自己的弟弟和妹妹,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已经长高了多少,子英妹子是不是还是那样胖嘟嘟的,像她的二哥一样……
一座古城从眼前掠过,再熟悉不过了:常山赵子龙的故里,英雄辈出的圣地。大汉河也进入了眼眶,河两岸还是破烂不堪,仿佛在诉说着自己悠久的历史沧桑,河里的水好像浅了不少,有的地方已经露出了黄色的底砂,还有几辆卡车停在边上,几个人拿着铁锹往车上装着一铲一铲的河沙……
紧接着进入眼帘的的这座城市就是养育自己的家乡龙门市了,无论怎样变换角度,张子山都无法看见自己的老家故城村,它被一座座其他的村庄阻隔着……
一阵刹车声,火车终于一步一步地停下了脚步,自己的这双脚却又要踏上新的征程……
下了公交车,张子山又走了二十几分钟才看见自己的村子——故城。和沿途低矮的村庄一样,安静地坐落在大路的东边,似乎这六年来没有任何的变化,村口那棵老槐树还是那样,并没有变粗……
街上也没有几个人,坐在村口的老李叔是个哑巴,扶着墙站起来,冲着进村的张子山俩手比划着,嘴里叽里咕噜地却也挤不出一个字来,张子山走到跟前,“老李叔,歇着呐!我回来了!”老李叔嘴里还是咕噜咕噜的,使劲儿用手比划着,“不走了,不走了,老李叔,快坐着吧,我先回家看我娘去,回头再跟您歇着啊!不走了!”张子山已经转过了街角,老李叔还在墙根那儿站着,嘴里叽里咕噜的……
三拐五拐,张子山终于看见了那扇最熟悉的大门,门却上着锁,家里面的人都去哪了?张子山心想。把部队里发的军绿色的行李包往门口一放,往上面一坐,张子山扶着这扇铁门大口地喘着粗气……
肚子开始叫了起来,抬头看看天也不早了,估计一会儿娘就该回来做饭了。点上一根烟,张子山靠着门闭上了眼睛……
“子山?!你回来了?”
张子山睁开眼睛一看,赶紧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衣领,说:“晓晴!你怎么来了?”
“我来做饭啊,我们队里的活儿我提前干完了,就先跑回来做饭啊,一会儿子英和子江就该回来了……”
“这每天都是你往这边跑,给他们做饭啊?那不得累死啊?”
“也没有天天了,反正提前干完了就过来呗,子英都吃顺口了,你回来咋也不提前说一声,我们提前去接你啊,等多久了在这儿?”
“没等多久,就是有点儿困了,昨晚上喝酒喝得太多,火车上也没睡。”
“你上次来信说不是说还定不下来时间回来吗?这咋还说回就回了?部队上批了?不是你自己偷着跑回来的吧?”
“不能,我这样的还能当逃兵啊,是部队上批的,这下算是真正复员啦!”
“太好了,大娘知道肯定乐坏了!还别说,比上次在北京见你的时候又黑了不少……”
“那可不,这几年总晒着了,能不黑吗?你倒是没怎么变,还是那么好看……”
左晓晴红着脸低下了头,半晌,冒出来一句:“你看我这脑子,光顾着说话了,门都忘了开了!”说完熟练地从兜里掏出一把钥匙来打开了门,“还看什么?还没看够啊?快进来吧!”
张子山赶紧拿起行李包往院子里走,边走边说:“不是,我是说你怎么会有我家里的钥匙?你……”
左晓晴接过张子山手里的行李,笑着说:“这是大娘给我的,咋了?不行啊?我还告诉你,现在我在你们家权力可大着呢,仅次于大伯和大娘……”说完乐呵呵地也不吃力地拎着行李包就进了屋。
“快进来吧,外面挺冷的!”左晓晴熟练地拿起脸盆倒上热水,“进来吧,在院子里傻站着干嘛?”
“你倒是真把这儿当成你自己家了啊,啥都挺熟倒是!”张子山挽起袖子在脸盆里洗了起来,左晓晴递给一条毛巾,“用这条吧,放心吧,是新的,早就给你买好了,知道你爱干净,你金贵!”
接过毛巾,张子山一看,是一条蓝色的上面还绣着一对鸳鸯的纯棉毛巾,看着左晓晴说:“这你买的?你买它干嘛?挺贵的,这我都有,从部队上带回来的,还免费,我还多带了好几条呢,都是新的呢!”
“那你自己看着办吧,愿意用哪条用哪条,擦个脸事儿还挺多的……”左晓晴笑着把行李包直接拿去了东屋里放好,张子山看着左晓晴进屋的背影,心里忽然热乎乎的,身上不觉得也暖和了起来……